【十三】
“劳烦,拿几件现成的衣裳。”
我将系带抽开,拎着底角朝下一倒,大块小块的银两便或轻或重滚落在陈木柜面上。
打算盘的老板娘眼睛一错不错地追着银子看远,口上热情招呼道:“诶哟客人,我这里什么上好缎子罗纱软绸都是有的,您不妨挑两匹……”
我打断道:“赶时间,只要现成的。”
然后将花无谢的身量尺寸报给她。
“小娘子的郎君可真有福……”老板娘的恭维在视线转回我脸上时掐了个断,生憋完了最后一个“气”字,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非我郎君,是替我家少爷买的。”我摸着下巴,朝她温和一笑,“大娘别怕,我一个姑娘行走江湖不易,面具是吓唬贼人的。我是良民。”
我用剑挑起布帘一角,道:“看,这是我家小少爷。”
【十四】
蓝布帘只打起一瞬便放下,刚好够那老板娘看清一位年轻公子的侧影。
这个侧影虽然很玉树临风,穿着也富贵,但经了几日风餐露宿,衣料已不那么鲜亮了。
而他此时正从街边小贩的草把子上摘一串糖葫芦,粉雕玉砌的一张脸笑得无忧无虑,让人不免联想到地主家的傻儿子。
老板娘的戒心瞬间消了一大半,连带着看那半张怒目如狰的青铜面具,也不那么可怖了。
甚或,听这姑娘声音轻细灵动,显然年纪也不大。
十指如削葱,肤如凝脂玉,唇点丹绛目点漆——根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小美人儿,哪里像是穷凶极恶之徒?
脑子里便迅速编排了一出“地主家道中落遭灭门,佳人不离不弃随郎奔”的戏本。
于是很痛快地揽走那一摞陈情黑吃黑来的银子,转身进去拿衣裳了。
陈情收起笑意,斜倚在柜面,再次以长剑挑起布帘,看向对街。
花无谢举着三支糖葫芦,尚未走远。
他走一步,那三个大汉便凶神恶煞地跟一步。
于是花无谢所行到之处,满街的退避三舍。
待他一回头,三人又统一作孙子状。
花无谢一跺脚,好像是问了句什么。
三人捂住脸上伤处,缩头夹尾,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花无谢就气哼哼地举着三支糖葫芦,大步迈出了陈情视线。
【十五】
看样子,相处得不错啊。
不枉费我手下留情,饶他们三个一命。
不过他这样一口气吃三串糖葫芦,不怕蛀牙么?
我听着脚步声渐近,放下帘子。
老板娘热情喊道:“姑娘,我可是把压箱底都拿出来啦,包您满意!”
我不紧不慢地站直,掸了掸衣角,扬了个标准良民微笑,看向掀帘而出的老板娘。
我说:“哦,谢谢大娘。”
【十六】
街市叫卖声远,算珠拨得正响。
蓝布帘又被掀动,灌了一阵和煦春风。
老板娘一抬头,愣住了眼。
那举着三支糖葫芦垮过门槛的不是别人,正是地主家的傻……
咳,正是花无谢。
他见老板娘傻眼,才发觉自己老举着三支糖葫芦有点不妥,转头又掀开帘子,分了王大、王二、王三一人一支。
王三虽然生得膘肥体壮,其实年纪也并不大,接过来喜滋滋道了声:“谢祖爷爷恩典!”
就一口咬了上去。
花无谢惊呆了:“欸那是……”
转念一想。
他们都说了陈情有事要办,交代他们三人保护他,至少日落才回得来。
那么他这一支糖葫芦,也未必在落灰前送得到她手上。
不能送到她手上,他忽然就也不那么想吃了。
索性心烦道:“你们三个吃罢。”
就放下帘子回店里去,道:“劳烦,有挡风又轻便的斗篷么?”
那老板娘从帘缝里认出了熟面孔,惊疑不定道:“公公公公子,王大他们三个这是……”
花无谢回头看看,一抿唇,笑道:“大娘别怕,他们三个偷走我钱袋,这是被我侍卫给揍的。”
老板娘沉默片刻,问:“公子的侍卫是否戴着半张青铜面具,手中拿着一把剑,是个小姑娘。”
花无谢当即眼睛一亮,趴到柜面上高兴道:“大娘你见到她了?她来这做什么?现在又去哪儿了?”
老板娘:“……”
见鬼的良民。
【十七】
我将绿林寨的最后一拨山贼捆了个结实,忽然间打了个喷嚏。
手下的山贼冷不防被我喷了一脸口水,惊恐万状不敢言语。
我是不知黔镇里花无谢拆了我的台,只当这倾城公主体质太差,要被我折腾病了。
之前穿过的马芳铃、翠浓及沈璧君,好赖都是武林中人,怎么也比倾城公主强得多,都难免伤寒感冒过。
更遑论现代的“陈情”,只为个区区流感,就被龙哥背着送上了救护车。
若是我自己的原身,哪怕就那一撞,也最多落个重伤。
唉。
我吸了吸鼻子。
说到底是天底下再无一把金刚钻,揽得住这个瓷器活。
我却还当自己刀枪不入呢。
未修得金身,却罔顾他的担忧迎刃而上……
我是欠他一句对不起的。
抽紧最后一个结,我握着剑站起来。
江湖里的血雨腥风埋没儿女情长,刀光剑影容不下我放慢脚步好好想想。
看来是天公作美,三局两胜也未撤棋桌,还给我翻盘的机会。
虽然,弈者是陈情对“陈情”,利剑对本心。
——看不惯我乱杀一气,早晚死于非命,不如自己动手教训。
她要的是我赢。
我摸了摸下巴,唏嘘了一番她的良苦用心。
又不禁想到:
她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写得完美一点?
纵然容貌一项受她本人所限,没有提升空间,别的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她们文人墨客的心思可真是难琢磨……
“阿——阿嚏!”
我鼻子一痒,脚下步法一乱,半空里一连六七个喷嚏,青云直坠,落在屋顶。
檐下探出个脑袋,抻长了脖子将我一通打量。
好巧不巧,正是花无谢。
我揉着鼻子,晃晃悠悠站起来,扶了扶歪掉的面具,跟底下正打算钻出来爬屋顶的花无谢挥挥手:“二少爷,别折腾了,小心摔……欸!”
重心压得太低,又踩中瓦上青苔,我脚下一滑,头朝下地飘了出去。
脑袋里昏昏沉沉,凭本能伸手一抓,掠过墙面,总算抓住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嗷”地一声叫唤,满腹委屈地指控道:“陈情!你指甲该修了!”
我抬头一看。
花无谢一手牢牢拽住我,一手伸出一指,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碰了碰脸。
客栈吊着的一盏红纸灯笼下,我半眯了眼,才看清那一小道指甲刮出来的血痕。
原来我抓的不是墙,是花无谢的脸!
我浑身一激灵,借他手的力飞身上去,抓着上沿窗框一荡,一气呵成地落入房间。
花无谢为避我身形,节节后退,“哐”地后背抵上了门。
我也没来得及多想,落地上前一步,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去看验伤势。
那一抓力气不小,这道痕破了油皮,正慢慢沁出血来。
视线再往上,花无谢半张脸贴着我手中的剑,正眨着眼睛看我。
他脸向来很软和,被剑鞘一压,又在我掌心捧着,连唇也微微嘟起来了。
我咽了口口水,再咽了口口水,在花无谢满眼的无辜与茫然里,松了手,一退七步远。
我说:“我去买药。”
说完,一纵身。
……撞了墙。
我没敢回头看,连忙调整方向,再一纵身,隐入了夜色。
【十八】
剑客来去如风,最后一纵,终于带熄了岌岌可危的烛火。
红纸灯笼将月光也晕成橘红色,漫进花无谢的眼里,照亮姑娘一闪而逝,难得不太潇洒,还有些仓皇的背影。
花无谢愣了愣,一下子笑起来。
笑时扯动伤口,又“嘶——”地吸了口冷气。
于是捧住脸,硬把龇牙咧嘴憋了回去。
他自己的手温暖而干燥,陈情的手却冰冰凉凉的。
分明高来高去还总握着一把剑,肌理却细腻得不可思议。
指腹搭上来,像一截上好的羊脂玉。
她这个人矛盾实在太多,且兜了一身的秘密。
未知这东西,连猫也害得死,可见有多令人趋之若鹜了。
要不是他心里早有了倾城公主。
花无谢想。
大概也难免动心。
话又说回来。
花无谢重新点上了灯。
——她那句“我去买药”,声音怎么有点熟悉?
【十九】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坐在药堂里,敲了敲青铜面具。
唉。
里头肯定是一大块淤青。
就算不去碰它,都疼得有些发涨。
这一脑门磕得结结实实,快赶上那回冬日里,连城璧收拢金线,惊天动地的一响了。
我打了个喷嚏。
想我莫名其妙长了颗心以来,芝麻大的小伤也开始跟脑子叫唤疼。
无病无伤,则又有别的疼法。
看见花无谢脸上那一道血痕要疼,想起连城璧要疼,给自己系上红发带时也要疼。
知疼痛而生怯意。
怯则忧,忧则缓。
难怪我的剑越来越慢了。
【二十】
“姑娘久等,药抓来了。”
年迈的老大夫拎着药包,大概是临寝时被叫醒,眼睛有些困得睁不开。
端坐堂中的陈情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接过药:“多谢老先生。”
便打算走了。
老大夫眯成缝的眼睛稍稍一弯,和蔼道:“小姑娘,等一等。”
陈情才发现那药包不止包了一盒膏药,还捆了些别的。
细闻其味,有紫苏、防风,应是看出她得了风寒。
陈情连忙道谢,又去摸钱袋。
老大夫却摇了摇头,反而自己又从袖中掏出一布盒。
他当空将布盒晃了晃,里头有些闷闷的声响。
然后他将布盒塞到陈情手里,道:“良药苦口,这是麦芽糖。”
一顿,又笑呵呵补充:“但不要贪嘴多吃,反而坏事。”
陈情扣紧了手中布盒,愣了半晌,道了声:“多谢。”
然后抿一抿唇,收敛了情绪,迈步朝外走。
没走两步,银电撕裂夜空,一道响雷“轰”地炸起。
她手中布盒翻落在地,麦芽糖迅速滚了一层黑灰,撞到她靴前。
……
“你怕打雷?”
“哦,对,你不怕……”
……
陈情忽然蹲下来,去捡地上斑驳的麦芽糖块。
老大夫也跟着弯腰:“我再去给你包些,这些……”
他的轻声细语湮没在又一声响雷里。
陈情抬手捂住耳朵,手里的麦芽糖又落回了地上。
门外开始下雨。
有人撑着油纸伞,从重重雨幕里奔向这间药铺。
他喊着:“陈情——陈情——”
陈情松开捂住耳朵的手,站起来,下意识向着这道人影走过去。
大雨倾泻而下,浇湿她的面具,她的眼睛,她的剑。
她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
——那是花无谢。
于是她一步退回屋檐下。
退回去,低着头,擦了擦沿着下颌落进领子里的水。
刺耳刹车声,玻璃碎裂声连同喊她名字的声音都离她远去。
她眨一眨眼,面前是一只细骨伶仃的手,托着一只布盒。
布盒里装着满满当当的麦芽糖。
而花无谢拎着一把油纸伞冒冒失失冲进来,雨水顺着倾斜的伞面一泼,泼了陈情一脸。
老大夫:“……”
花无谢收拢了雨伞,挤了挤,挤开傻站着的陈情,挤进药铺里。
“好大的雨!”他一边感慨,一边看向陈情。
这一看,大惊失色:“哇,你怎么哭了!”
陈情没说话。
一闪身,人不见了。
留下花无谢跟药铺里的老头儿面面相觑。
花无谢问:“她怎么了?”
老大夫沉默片刻,把布盒朝掌心磕了磕,磕出了一手的雨水。
花无谢茫然。
于是老大夫指了指一地的麦芽糖,道:“这是第一盒。”
花无谢想了想,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老大夫拍了拍他的肩,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我那九岁小孙女也这样。”
花无谢欲言又止。
老大夫背起手,转身朝里走去:“老夫再去给你拿个三盒,你回去哄哄她,哄哄就好了。”
花无谢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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