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房梁上的剑客盯着花无谢,径自发起了呆。
等了半天没反应,花无谢垫着脚左看右看,也不过看到一团抱剑的黑影。
索性一跺脚,自己飞身上去。
这屋子本就很小,房梁又短又窄,离屋顶极近。
在下头看不清,他飞身上来时用力过猛,硬是拿脑壳将顶上青瓦拆了个洞。
碎瓦砾灰扑簌簌地将他呛了个半死不活。
花无谢边咳边伸手赶灰,不留神脚下一空,才刚上来又要摔下去。
陈情这时候才回过神,后发先至地用剑挑住他衣领,阻了阻落势。
好歹没由着他摔个屁股墩儿。
一落地,就将剑收回,后退两步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属下陈情,奉花大人之命,恭请二少爷回府!”
花无谢当然不肯,抗议道:“我不回去!”
陈情不为所动:“请二少爷回府。”
花无谢道:“你回去告诉我爹,就说……就说我知道公主在哪了,找到公主我就回去。”
陈情道:“属下奉命保护二少爷,不可擅离职守。”
花无谢道:“那你就跟着我。我写封信,你传给我爹……”
他摸摸身上,又看向喝茶不语的老道士:“道长,道长可否借纸笔一用?”
待道童将纸笔取来,陈情却半路截过:“二少爷先去掬把水洗脸,信属下来写。”
花无谢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一抹脸,抹得一张脸更花了。
越花,他越抹,越抹,就越花。
跟只呼噜脸的花猫似的。
陈情道:“二少爷洗把脸罢。”
就笑了笑,去写信了。
老道士总算放下茶碗,道:“小公子跟我来。”
花无谢一脚都踏出去了,又扒着门框探回来半个身子:“你可别乱写啊!”
陈情向他一点头:“简明事由,绝不妄言。”
【九】
信是写了。
我称自己是萧家遗仆,大难不死练得绝世神功,偶然认出旧时的小主子,决意护他周全。
神京城中有司马父子虎视眈眈,花府更有七十二神鹰中的紫鹰潜伏多年,不如放任小少爷去找公主。
若真找得回来,也是大功一件。
九字真言一字假,不能说打消花老爷的疑虑,总算不会使他咬得太紧。
我将信吹干,叠起来放好,塞进衣襟。
忽听见风声有异,抬手一扣,便听到一叠声的“诶呀疼疼疼疼……”
是花无谢。
我连忙松手,离远了告罪道:“属下无意冒犯。”
花无谢连忙从门里绕进来:“诶你别跪呀,快起来快起来。”
我本来也是做做样子,从善如流地掸着衣角起来了,笑道:“二少爷可不要忽然近我的身,小心误伤。”
花无谢也没怎么在意,揣着大概是老道士买来的糕点,叼一块儿,递我一块。
他有些含糊道:“我就是见姐姐你应当生得很好看的,想掀开面具瞧瞧。”
我手里刚捏住一半的糕点“嘭”地碎成了雾。
龙哥演花无谢时二十九,我二十一。
然而,花无谢他的确还是个少年。
多大来着?
仿佛也是二十一二罢。
然而,倾城公主不是比他小么?
花无谢仍在满空气的绿豆香里呆看着我。
他手指间还捏着半块绿豆糕,小心翼翼道:“姐姐你……不喜欢吃绿豆糕么?”
我看着花无谢。
花无谢看着我。
我坦然道:“无谢哥哥,人家比你小呢。”
他手里半块绿豆糕落了地,也碎了。
【十】
花无谢翻来覆去。
半晌,他小声道:“陈情?你还在吗?”
夜歌鸲鸣,无人回应。
他坐起来,借着月光打量房梁。
然而究竟窗户开得低,月光又吝啬,什么也看不清。
花无谢敲敲墙面:“在吗?陈情?陈情妹妹,你在吗?”
仍是无人作答。
花无谢悻悻躺了回去。
然而他揣着心事,是怎么也睡不着。
才安静了一会儿,又道:“你说,公主会跟我回去么?”
他翻了个身,枕着手道:“大哥从小到大,都是我们兄弟三个里最出色的。他像是一轮最耀眼的太阳,有他在,谁也不会低头去看影子的。”
他动了动,又抬头看向一片漆黑的房顶:“你在府中呆了多少年了?我怎么好像没有见过……”
月光忽然被一颗脑袋挡住,光线便更差了。
花无谢一回头,只看见一口白牙阴惨惨地晾在窗口,上下一搭,道:“二少爷,深夜陪聊额外收费,早睡早起身体好。”
正是送完信回来,听见个尾巴的陈情。
花无谢:“……”
他摸摸身上,从钱袋里摸出一粒碎银,捏到那副牙跟前,道:“先陪我聊个一两五钱。”
那双背着光,深邃幽黑躲在青铜面具后的眼睛眨了眨,很识时务地伸手拿走了这粒碎银,一气呵成地揣进衣襟,道:“半炷香,聊什么?”
人也从屋顶翻下来,一条腿挂在外边儿,一条腿曲在窗框上地抱剑坐好了。
花无谢被她这一副风流浪子的形容逗笑了,道:“聊聊你。”
“我么?”陈情一低头。
笑意压低了隐到月光之外,青铜面具沾染的一层寒意,倒是如霜般地透亮。
“二少爷想问哪一件?”
她声音总是刻意压低,偏偏本音轻细灵动,顽皮活泼,白日混得过去,此刻夜声沉寂,终于掺出了七分声厉内荏。
一切话音里潜藏的警告与威胁都消弭于此,反倒显得三分诡异的可爱。
花无谢忍不住笑道:“你果然还小。”
陈情:“……”
她前十八年叱咤风云,无人敢将她看作一个小姑娘。
拜倒在剑下,求祖奶奶饶命的都有。
一朝虎落平阳,被个不过能举八十公斤铁的瘦高个按着脑袋,说:“你还小呢。”
哪怕一直到她二十二了,个子蹿到一米七五,某位三十而立的朋友,也特别理所当然地摸着她脑袋,说:“欸,端什么,你还小呢。”
这跟花无谢用这张脸喊她姐姐,又是另一种仇了。
于是那抱剑的姑娘又瞬间翻了脸,一跃上了房顶,只一道声音冷冷传过来:“时候不早了,二少爷快睡罢。”
花无谢扒着窗口,抻长脖子抗议道:“不是半炷香么!”
陈情道:“香太次了,提早烧断了。”
花无谢:“……我爹究竟花了多少钱,才买断你这个奸商?”
陈情道:“二少爷,别问,贵有贵的道理。早睡早起身体好,属下这也是为您着想呢。”
真是无懈可击。
花无谢扒在窗外生了会儿闷气,到底也是两夜几未合眼,又一路奔波,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躺了回去。
他见识过陈情的身手,倒也觉得她说的不错。
贵有贵的道理。
起码知道她在守着,他很安心。
只不过,夜风正凉。
明日,就去给她挑件挡风又灵便的斗篷。
也不知倾城如今又到了哪里?
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实在很令人担心……
【十一】
与连城璧一别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任自己休憩在无边黑暗里。
我不知道我的前行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剑向来锋利,绣不出什么温柔梦境。
哪怕他所见是美好的,我也不能说服自己。
清醒时入戏,糊涂时却偏偏梦醒。
生杀予夺,像在手里,又像纯粹是天命。
太难分清。
出鞘懒回弓,去剑不问归处。
我的剑道正是“不问”。
不问是非,不问生死,不问归去来兮。
哪怕是没有目的,我也仍站起来。
脚下是一方莫名其妙的寒潭。
寒潭映出我的轮廓,不是马芳铃,不是翠浓,不是沈璧君。
是剑客陈情。
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问:“陈情,你是不是回去了?”
我忽然想问。
我问:“你是不是还在等我?”
问及归处。
好山里的夜风也是上乘的。
万籁俱寂,只剩一阵山风抚境。
我理了理头发,红色发带缠住指尖,有几分凉意。
有归处,就应活着回去。
【十二】
翌日清晨。
花无谢跟老道士小道童一同用了早饭,千呼万唤地想将陈情叫出来一起辞行,却没成功。
老道士笑呵呵地塞给他一包糕点,说:“小公子,你有危难她自然救你。跟得太显眼,反而缺了份出其不意。”
花无谢就也不再强求,打好包袱上了路。
然而既已知道身边有个活人跟着,他总是再难沉默。
没事总问:“陈情?你在吗?”
陈情是从来不答。
不答也好,他自己说话。
他就当那阵穿林风是回答了。
只不过行入城镇,总不好再自言自语。
但是城镇有人啊!
有的是人愿意理他。
长得好看又有钱,脾气也好的翩翩公子,当然是去哪都很令人注目的。
花无谢在万众瞩目里高高兴兴地进了客栈,垂头丧气地牵马走了出来。
门外竟然早就有人等他。
三个大汉鼻青脸肿地冲过来,齐刷刷地跪地道:“祖爷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中间一人双手一呈,呈上七八个钱袋。
万众瞩目之下,花无谢茫然地拎走了他的钱袋。
三个大汉顿地磕头道:“请祖爷爷将剩下的也拿走罢!都是小的们一片心意!”
花无谢:“……”
这个陈情。
不仅是个奸商。
而且说话的方式非常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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