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
……
我吹完了这一句,寒意千行,黄粱梦醒。
难得入耳第一声竟然是:“公主!公主?快传太医——公主醒了!”
真好。
终于能有人来个前情提要了。
【二】
正是风急,宫苑桃花一时飞落如雨。
才走过宫门不远的花无谢仰起脸,在漫天花雨中,见一人背手于后,疾步点过琉璃瓦,飞檐而去。
临出他视线前,还似有所感地回了头,脚步一顿,远远地朝他一笑。
可惜乱花迷眼。
只半朵桃花飞来又落去,她便消失不见了。
应是看错了罢?
花无谢收回视线,继续迈步往长乐宫走。
才走没几步,又见一队羽林军分拆两支,东西追去。
校尉满头热汗朝他见礼,道:“花二少爷可见到、见到倾城公主?”
花无谢伸手扶他,莫名其妙道:“我正要去看望公主……出什么事了?”
校尉汗流得更快了:“这……公主轻功何时变得如此了得?我等才追几步,已然失了踪影!”
他一拱手道:“花二少爷,若见到倾城公主,千万请她高抬贵手,饶了老臣罢!”
说完,便顿足长叹一声,挑了个方向,继续追了。
留下花无谢一个,站在庭中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似梦飞花,惊鸿一瞥。
——原来是倾城公主。
花无谢摸了摸脑袋,从发顶摸下一片花瓣。
不管怎么说,见到她大病初愈便能活蹦乱跳,总是很开心的。
他将手摊开来,轻轻一吹。
春风恰又再起,这一回却温柔得多,将这一小瓣桃花流连至远,卷向天际。
满庭芳菲里,花无谢笑了笑,十分天真地想:
跑得这么快,倾城一定很快就玩儿累了,只要坐着稍等片刻就好。
哪想到,稍等片刻,再稍等片刻,这倾城公主,还是没有回来。
花无谢只得先回了花府。
然而,足足三日,羽林军将整个皇宫乃至神京城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倾城公主的身影。
要说公主也不是没有跑过,但的确是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远过。
圣上龙颜大怒,当朝下旨要司马副统领将人带回。
“司马副统领虽领了旨,但也毫无头绪,一筹莫展,现下正无头苍蝇似地在城里城外搜查呢!”
花无谢踩着椅子,一边听,一边对着墙上刚画好的画像发呆。
正是满天飞花,佳人遥遥回顾,朝他一笑。
忽然,他脚一蹬,站到椅子上,将画给取了下来。
取下来,卷一卷,拿在手里又跳下地。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三】
我尚抱着剑在打瞌睡,冷不防花无谢大喊一声“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差点从房梁上翻下来。
“去、去哪儿了?”丫鬟问道。
我也好奇地伸长耳朵。
花无谢却不肯说,只找了根绳将画卷系起来,道:“备马!”
我看着他颇为兴奋的后脑勺,十分惋惜地下了结论:年轻人,你走远了。
但我还是尽责地跟了过去。
残阳落晚,月上梢头。
花无谢一路策马奔出花府,奔出神京城,奔入密林。
夜色已深,他下马饮水,打开画卷端详了半天,又卷好系了个蝴蝶结,揣回背后的包裹。
等回到林中,弯弓搭箭,拾柴点火,非常残忍地烤了只兔兔。
我蹲在树枝上,闻着底下的烤兔香味,差一点就想出面相见。
大概是吞口水的声音大了点儿,花无谢嘬着大拇指一个扭头,朝我看了过来。
然而松柏长青,针叶瘦密,我看得清篝火旁的他,他却看不清我。
于是,我蹲得气定神闲。
花无谢疑惑地一歪头,眨了眨眼。
警惕片刻,大约是觉得没什么事,挑高了半边眉,继续回头吃烤兔了。
我嘴里没滋没味地叼了个松针,在心里评价:百会、风池、肺俞、肩井……到处都是破绽。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场戏里认得清一百零八要害穴的都未必有。
——生不生死不死的,还是看怎么演。
我将嘴里的松针拿下来,并指飞出。
三丈开外,正盘绕着往下而去的一条出山蛇被钉死七寸,蛇牙一张,喊了个撕心裂肺。
——现今才是二月,它若不提早出洞,哪里会死于非命呢?
【四】
这动静令人无法忽视,又毛骨悚然。
花无谢浑身一炸,举着半个兔腿跳起来,连嘴里都忘了嚼,鼓着半边腮,屏息凝神地往那边凑过去。
这蛇扭成了九拐十八弯,还在剧烈挣动,锋利蛇牙间,蛇信“嘶嘶”地往他一吐一吐,但显然是穷途末路了。
花无谢近距离观察了会儿,松了口气,重新嚼起来。
嚼了没两下,又愣住了。
那蛇已经消停了,蛇尾凄凄凉凉地摆了摆,“啪”地身首异了处。
蛇,是死了,可,是谁动的手呢?
已近子时,正是风声最紧,料峭刺骨。
所谓,月入云兮天地无光,人入梦兮群鬼进乡。
正经策论没读两本,志怪小说翻了个烂的花家二少,惊了。
篝火烧断了柴,“噼啪”一声,又将花无谢吓了一跳。
他举着那半只兔腿,含着半口兔肉,壮着胆子喊道:“是哪、哪路好汉?出……出来一起吃兔子?”
夜风如泣,杳无人音。
只有拴在一边的马,很给面子地喷了个响鼻。
花无谢一个激灵,三两下咽了嘴里的兔肉,一边噎得捶胸直咳,一边匆忙收拾包袱,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风过之处,松林叶海翻卷如浪,像有什么缀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一直到奔出密林,入了村镇,那无形无踪的骇人声响才倏然停下。
花无谢却没松一口气,而是即刻勒马回首,看向屋顶!
只见一道黑影几乎与马蹄高仰止步的同时急蹿而出,其高近天,与月平齐。
它飞掠一半,还似有所感地回了个头,于半空中跟他打了个照面。
打了个照面,微微一笑,足尖点过青瓦,又入了夜色。
黑云寒月,惊鸿一瞥,花无谢看清了——
那东西的脸,半面青,半面白,上是怒目如狰,下是笑如蛇蝎。
六个字:一看就不是人!
【五】
我摸了摸下巴,忽然有些后悔没多等一会儿,打个全脸的面具。
谁想到这么快,他就能骗得我一个照面?
龙哥说花无谢其实很聪明,真是不假。
只怕刚才这一个照面,我这半张笑脸,已足够他认出我是谁了!
怪我妈得太深,看见他就忍不住标准姨母笑。
毕竟二花这么可爱,谁顶得住啊?
——只可惜,第一最好不相见。
既是无意穿堂风,何必引山洪?
还是不要祸害人家比较好了。
只怕花无谢忘不了倾城公主,执意要将她找回来。
我扶了扶面具,感到十分惆怅:
唉,为什么不能让我穿个路人甲看他谈恋爱就好呢?
这样下去,我总觉得自己很渣啊。
【六】
天刚大亮,一夜没能睡个安稳觉的花无谢就问过店小二,挂着困出来的多眼皮,打着哈欠骑马上山,去请道士作法了。
山是好山。
青山绿水,如雾白云。
只那半山腰的道馆是破了点,但也破得挺沧桑,挺有古意。
山门倚着两个道童,正在打瞌睡。
听见马蹄声,你推我搡地勉强站直,擦擦睡出来的口水,参差不齐地喊道:“一气化三清,上香里边请——小份一两七,大份三两银——”
花无谢困得都快趴在马背上了,有气无力地丢给他俩一锭银子,道:“我不上香,有鬼缠我,我要驱邪——”
蹲在树上啃白面馒头的陈情一听,茫然四顾。
——什么鬼?哪里有鬼?她怎么没见?
她跟在花无谢和两个道童身后,踏枝掠叶,如一阵穿林风。
花无谢打了个哆嗦,道:“你们听见没有?”
两个道童还沉浸在一锭银子带来的喜悦当中,笑呵呵道:“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啊,无谢哥哥。”
已经啃完馒头的陈情也警惕地看向周围。
她是不信这世上有鬼的。
否则,她剑下亡魂不计其数,早将她拉下去陪葬了。
既然不是鬼,那就只有人。
难道除了她,还有人跟着花无谢?
……等等?
正是此时,细骨伶仃,勉强能见半分仙风道骨的黄袍道士出来了。
花无谢翻身下马,迎过去道:“道长!救命啊!昨夜那女鬼月下现身,一张脸半面青,半面白,血盆大口一开,朝我笑得好吓人!”
陈情:“……”
【七】
花无谢随道士入了观中,吃一盏热茶,将昨夜遭遇一一说给他听了。
包括钉蛇七寸的半截松针。
那松针半截入木,浸染蛇血,一眼看去,不过是根倒刺,我以为他并没有注意。
老道士倒也冷静,只问:“可有双足?”
花无谢愣了愣,道:“有。”
老道士又问:“月下可见影子?”
花无谢道:“见了。”
老道士就对拢着袖,笑道:“小公子衣着富贵,府中权势不小,却出门匆忙。此人既功夫了得,又及时出手相救,许是家中亲长派来的护卫罢?”
倒也猜中了□□十。
他两眼眯着,像是根本没有睁开,佝偻着背,也像是随时要睡去。
那布满褐斑的一截手腕颤颤巍巍抬起茶碗,慢吞吞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
花无谢也跟着抬碗喝了一口,一样喝得很慢,也放下得很慢。
门外日光照亮茶色,通透晶莹,如一块琥珀。
那光晃了我的眼,我一转剑鞘,挡住光点。
木椅随他站起,与地面磨出声响。
我一低头,第三次与他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他逆着光,朝我扬起一个笑脸,道:“我看见你了。”
春风起。
绿树婆娑,光影明灭。
他也曾倚在巷口,逆着光拉下口罩,朝我笑道:“陈情,我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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