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熏炉里的苍炱落尽,天已将明。
寒窗漏进来的雪铺了半塌,洇透垫絮,浮了薄薄一层霜。
冷。
是屋里最后的一丝烟火气也抽离,冻红了的指尖蜷了蜷,悠长的呼吸声骤然一断。
“好冷……”
那指尖绕着密匝的金丝线,下意识收紧。
于是撅着屁股在窗外晾了一晚上的姑娘整个人蓦地一动,以一种非常暴力的方式被叫醒了。
她脑袋壳吹了一晚上的冬雪,浑身再似个暖炉,也冻得有点硬邦邦的。
撞到木头窗棂上,好一声惊天巨响。
然而,她也只从齿缝漏出点闷哼,满眼倏然清明凌厉,手腕一翻,就将无影剑握到了手中。
却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她没轻没重地一握,先把自己手掌割了个鲜血淋漓。
陈情:“……”
她蹬了蹬腿,将迷迷糊糊刚睁开眼的连大庄主蹬得更迷糊了:“城璧?城璧你醒了没有?”
连城璧离远了些,无言道:“醒了。”
陈情道:“哦,你那紫香断续膏有没有剩的?我把手割了。”
一边说,一边从窗棂里摸摸索索地把没受伤的那只手伸了进来。
“快把我放下来,我腰……欸我腰要断了!”
连城璧:“……”
连城璧半躺半坐地,看她扑腾了半晌,终于有些无奈地笑了:“低头。”
说完,便伸出手,抬高了窗户,将陈情一抱,抱了进来。
两个人一下向后跌去。
连城璧的后背磕到床柱,低低地,在她耳边闷哼了一声。
微喘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抱怨道:“夫人又重了。”
低沉尾音缠着刚睡醒的那点沙哑,酥酥麻麻地,钻进骨子里,和“枯木春”的融融暖意,天造地设似的纠缠在了一起。
陈情忽然便觉得脑袋乱成了浆糊。
——“枯木春”果然不是个正经东西。
这结论冷冷清清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出来,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
陈情睁开眼,才发现她正把连城璧压在了床柱上,一只手捉着他手腕压在背后,一只手正在卸他里衣。
……
陈情眨了眨眼。
正解着系带的那只手收回来,在连城璧锁骨上方那道牙印上画了一圈。
“我咬的啊?”
她问道。
连城璧不咸不淡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放开。”
他道。
【五十六】
雪下得小了些。
连城璧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我的视线黏在他起伏的喉结上,抠也抠不下来。
他好像突然变得……
很好吃。
他的碗往下一低,我才连忙抬起碗,喝了口雪酒。
一边喝,一边忍不住又看向他。
看他的睫毛,他的鼻峰,他的嘴唇,还看他颈间的那几道……
“咕咚”
一口雪酒硬是被我咽出了好大的动静。
我放下碗,忍不住问道:“‘枯木春’是不是……”
连城璧道:“不是。”
“哦。”我顿了顿,又忍不住道,“那我为什么……”
连城璧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一句“想咬你”在喉头卡了卡,和着口水又咽了回去。
我看了眼上过药,包在层层白布里,已经没什么痛感的右手。
流转不断,又来历不明的真气将奇经八脉温养得太过滋润,连割出的伤口也加快了愈合。
再加上暴虐嗜血,跟个妖物似地想要咬人……
我皱了皱眉。
——这真的不是什么魔教邪功么?
【五十七】
这几日,无垢山庄的庄仆们,每一个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喜气。
一则,当然是因为雪已停了,天气渐放晴了。
气候温暖起来,总是让人觉得十分松快的。
但这却不是最要紧的原因。
最要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无垢山庄的两位主人,最近变得如影随形,如胶似漆。
无垢山庄的两位主人,一位是侠义无双的前武林盟主连城璧,一位是天下第一美人沈璧君。
不过连城璧却总是一直喊她陈情的。
丈夫喜欢喊妻子不为人知的小名,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两个成婚前,便先后经历了许多事情。
新婚后,又是波折不断,差一点,竟要生离死别。
连庄主毅然辞去盟主位,出庄遍寻名医。
所有人都觉得沈夫人等不到他了。
然而,上天却十分眷顾这一对夫妻。
沈夫人救活了。
不仅如此,他们两个现在好到连上茅厕都要一起。
沈夫人更是随时随地,就要忍不住去亲她的夫君。
哦,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他们两个,被压着亲的竟然是他们庄主连城璧!
唉。
真是让他们这些做庄仆的,既羡慕,又高兴。
不过,这中间却有个例外的。
甜甜。
甜甜笑起来很甜。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沈夫人醒来后,她不但总是避开他们夫妻两个,还不笑了。
有一次暖暖半夜醒来,竟然发现她在哭!
连暖暖都好久没哭了,甜甜究竟为什么要哭呢?
大家都有一点想不通。
【五十八】
“夫君,你长了根白头发。”
我把那一根白发拎给他看。
“你要老了!”
说着,也不管他看没看清那根白发,俯身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肩上,笑道:“我们是不是离白首不远了?”
连城璧垂眼,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块儿阴影,冰凉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轻轻笑了声:“夫人好重。”
我便顺势将整个人的重量压过去,压得他弯了腰,险些趴在梨花案上。
我亲了亲他后颈,道:“不重哪能把连大庄主压牢啊?”
连城璧侧过一点脸来看我,眼睛里模模糊糊映着我的轮廓,没承到光,看着晦暗莫测的。
他唇边抿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把这一眼渲染得好像又在算计:“哦?夫人想压着我做什么?”
我被他看得七荤八素,不自觉地舔了舔牙,道:“想……想吃你。”
“砰——”
是瓷碗落了地。
那点浑噩被这一声砸醒。
我跟连城璧同时看过去。
半晌,我喃喃道:“我没看错吧?那是甜甜还是暖暖啊?”
连城璧皱着眉,沉默了会,道:“是甜甜。”
【五十九】
陈情道:“我跟去看看。”
说完,她便要飞掠出去。
掠了个一半,听见“咚”地一声。
……
她眼睛一闭,整张脸皱成了一团,脖子跟生锈了似地一寸寸转回去。
“城……城璧……”
没听见回应,她只好鼓起勇气把眼睛睁开了一半。
——连庄主一只脚勾在门槛上,整个人趴倒在地。
好像是,晕过去了。
陈情把眼睛睁大了。
“连城璧!”
【六十】
我还没等到连城璧醒,却先等来了甜甜。
甜甜站在门口,只看了我一眼,就看向了连城璧。
庄里的流言蜚语,我也不是全听不见。
大家都说,甜甜是爱上了庄主。
虽然,我也猜测过这个可能。
但我想,她的这种变化,更应该是因为另一样东西。
——枯木春。
我与连城璧的确是形影不能离,我也知道他不想我知道太多东西。
“暖暖,你先去烧点热水。”
——可我总归还是应该明白“枯木春”究竟是什么。
暖暖走前,担忧地看了甜甜一眼。
甜甜的目光却还是专注在连城璧身上。
暖暖走后,她的视线才转向那些金线。
转向陈情时,已又盈满了泪光。
她道:“夫人,我求您想想办法。”
【六十一】
连城璧醒来时,陈情撑着脸,正在发呆。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
指腹冰冰凉凉的,倒是很镇得疼。
陈情的脸转向了他,但还是一副呆滞神色。
连城璧叹了口气,动了动小指,道:“过来。”
灯影烛火下,那被牵动的金线好像已全泛出了铁锈色。
“枯木春”开始爬上暗红的细线,也是陈情最近才发现的。
那些金线本已细如发丝,这些红线却更细密。
若不是她如今功力大涨,耳更聪,目更明,恐怕一时还发现不了。
当时,她笑道:“原来这‘枯木春’是月老的红线么?”
现在她才明白,那根本是,催命线。
这些铁锈色的纹路,是连城璧的血。
金针引春,也饮尽连城璧的毕生功力,饮尽他全身的血。
他练的天宗武功融过不少他人的功力,撑得起“枯木春”的日数。
而陈情的原身生死里来去,只剩一口气吊着也爬得起来杀人,不用教也知道怎么活下去。
哪怕缺了一点,“枯木春”都没有用武之地。
偏偏,这线真的架起来了。
还有十日。
“春”这个字,从来都很温柔,很美好,让人想到开满花的山谷,铺满绿草的大地。
陈情想:没有比她更凶残的“春”了。
原来她是真的会把连城璧拆吃入腹的。
她仍坐在桌前没有动:“甜甜都听见了。”
她道:“不过她不说,我很快也该知道了。”
连城璧这才看清,她手指间正绕着一根白发。
“夫君,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是‘少年白’吧?”
连城璧皱了皱眉。
陈情仍在绕着那根头发,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奇怪。
“城璧,你好像从来没有追问过我的身份。”
——那也是因为,他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君子。
他选择相信她,当然就什么也不再问了。
陈情道:“不瞒你说……”
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很神秘。
“不瞒你说……我是天上来的。”
【六十二】
才不过三日,连城璧一脑袋的头发就成了挑染。
顶着一头黑灰白三色交杂,还有些枯败打卷的头发,看起来,却还是一样的好看。
他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只在中央裂出一道深深的,鲜红的沟壑。
看着……怪好吃的。
我现在都分不清这是“枯木春”的作用,还是我真的……
“枯木春”的线已完全变成了红色,比金线还要更明显得多。
庄里的人虽然听说庄主生了病,要出远门找我师傅去治,觉得有一点忧心。
但看见我们夫妻两个感情好到要缠红线,还是觉得既羡慕,又高兴。
现在,他们都候在无垢山庄的大门口,等着送我们出门。
我扶着连城璧,刚刚走出卧房门口。
他现在才成了那件随时都会风化成沙的瓷器。
院内的九节松长青,枝头白雪堆积。
我们练刀试剑时立在旁边的山茶已全都凋零,徒留一点几乎闻不着的香气。
我深吸了一口这点微末陈迹,天衣无缝地摆出一张笑脸,一步跨前,用背接住了往前倾的连城璧。
我说:“夫君,我背着你,我们路要赶得快一些,才来得及。”
【六十三】
千里江山绘一展长卷,苍茫云海却无边无际。
积雪慢慢融去,枯木逢春,山谷开满鲜花,绿草铺满大地。
离立春还有七个时辰。
骗子姑娘伸出两根手指,将她夫君抿成一线的唇提成一个笑脸。
“别打瞌睡了,马上就到了。”
于是打瞌睡的白发男人勉强睁了睁眼睛。
他虽然憔悴得像个将死之人,看起来也真的很困,眼睛里却还满溢着光彩。
因为他已真的相信他可以活下来,他们还可以继续白头到老的。
姑娘忽然将他扑倒在地,说:“夫君再不起来,我就咬了啊?”
他轻轻笑了笑,说:“夫人好重。”
姑娘也笑起来。
无边无际的云海泛黄褪色,卷着连城璧的笑容,碎落成了烟。
陈情的笑声便忽然寂寥地停了下来。
她放下剑,纤长十指覆住眉眼,任攒了十日的难过从指缝里落了一地。
新萧十一郎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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