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这一刀速度、力量、角度之精准,和萧十一郎推铜盾过来时的那种刁钻不相上下。
他大可不必费心设计,有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是我,这一刀就直接要了萧十一郎的命。
——然而他却怕我给萧十一郎陪葬。
我伏在雪地里,忽然疼得都不想喘气了,但又实在很想笑。
于是半死不活地喷出两口白气,权当是笑过了。
那一边打得天地变色难解难分,某位能说得出“我连城璧活到今日,不为金钱,不为地位,只为看到你死在我脚下的那张脸”的终极大反派,还胆大包天地分神关心了我一眼。
于是立刻被一刀削中肩胛骨,落到了下风。
——情与义到底是怎么样的好东西啊。
逼娼为良,活生生把人都变傻了,变得感觉得到疼了,知道怕了,把剑刃都磨钝了……还,趋之若鹜呢。
我握住剑身,锋利剑刃便立刻嵌进血肉里,拖曳下一段即刻凝固的血迹,将我撑起来了三分之一。
连城璧好不容易占回来的上风又落下去了,险险让开一刀,朝我道:“你起来……做什么!”
夹杂着叮叮当当的刀刃相击与号啸不停的风雪,有点模模糊糊,关切的语调听起来怪熟悉的。
有点像阿雪,又有点像龙哥。
——可若没有这些,与一副命数落笔成字的戏偶,究竟有什么区别?
不挣不扎地守着赐给自己的东西不肯放手,不分黑白不辨善恶,一生听任摆布地一步错步步错。
——错不错的,不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吗?
我勉强站起来,肋骨大概有点错位,于是只能像个七旬老太似的佝偻着,拖行着。
反正我是站起来了。
若萧十一郎也配称天意,那天意得多掉价啊?
——他不可杀?
无影剑在雪地里划出深深一条沟壑,七歪八扭地,落落拓拓地向着缠斗的两人蜿蜒而去。
——笑话。
我哪是戏中人呢?
我可是执笔人啊!
【五十三】
“陈情!你别再动了!”
那身影却还是一步三晃地,隔着重重雪幕,在萧十一郎背后清晰起来。
“喀——”
刀风划破血肉,削在萧十一郎的肩胛骨上。
连城璧忽然顿住。
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这是萧十一郎身上,除了断臂以外的第一道伤。
但连城璧很快又反应过来,将割鹿刀握得更紧。
无论他之前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出现了种种失误,这一刀,他已决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的脖子上!
刀光一闪。
鲜血又将白雪染红。
萧十一郎的头颅立刻滚落下来。
他的身躯像个被砍断丝线的戏偶,颓然地,静默地跪倒在了厚厚的雪里。
他倒下来,露出了后头站得有点傻呆呆的陈情。
愣了半晌,她一张口,还未说话,先吐出一口血来。
她“呸”了两声,把血沫吐出来,气若游丝道:“连庄主……你……抢我……人头啊……”
连城璧满腹的担心还没来得及组织成语言,就先行被她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操作呛了回去。
好不容易,绷起脸说了一句:“看来夫人是没事了。”
无影剑随着话音“扑”地落进雪地,陈情也像张纸似的飘到他怀里,闭了眼睛。
雪。
雪下得很大。
连城璧忽然便惊觉这里寂静得可怕。
横陈的六具尸体正在发僵,发白,睁着眼睛被大雪埋没。
连那些点在白雪上,红梅一样的血迹也渐渐看不到了。
连城璧原本绝不会在意到这些。
但他现在却忍不住要想。
想这场大雪究竟是不是还要再多带走一个人?
他想着,浑身都已开始颤抖:“陈情……陈情,你别睡。”
好在风雪之间,他怀里的人仍还有点微末声响。
他只怕他凑近了,却听到的是一句“对不起”。
那他宁愿,连她最后一句话也不要听。
但连城璧还是慢慢地,俯下一点耳朵。
他听清了。
……那是一个呼噜。
【五十四】
我醒来时,并没有见着连城璧。
我倒是想问,然而不巧醒来时值班的是暖暖。
她眼里包着一包泪,满脸写着“别问,问就是哭”。
我便没有再浪费力气。
不问也知道,连城璧是去给我这个碎成八瓣儿的瓷器想办法去了。
天寒地冻地泡在雪水里不觉得,如今回过味来,那种浑身各个部分跟大脑断了联系的感觉还挺吓人的。
可我总觉得,他还在天南地北地给我找五菱二胶水,我招呼不打一声就说结束,不太厚道。
他就永远被困在那么一个天地不应的时刻里了。
我闭上眼,想:撑到他回来吧。
冰冰死了,小公子、凤四娘也给我杀了。
我大概是没办法再赔给他一个陈情的。
好在,连城璧也没有回来得太晚。
他总是从来都不会令人失望的。
不知道他从哪里请来的天才,以沈家金针为引,在我奇经八脉走线,把我绣成了一张有厚度的皮影。
哦,不得不提。
这位天才老头儿长得跟无崖子真是一模一样的。
一看就是友情价客串。
可见东方飞云的剧组一直都很穷。
皮影的线头交付给了大魔王连城璧。
大魔王抿了抿唇,一抬眼,长睫毛一掀。
瘦了太多。
但还是很好看的。
我看着那束金线全权交到他手里,忧心忡忡地恭维了一句:“我从此不敢惹夫君。”
连城璧看我半晌,才挑着眉,慢半拍地露出个得意的笑来。
然而两颊太瘦了,眼睛都熬红着,这点得意便显得有些牵强。
他在我身边坐下,搂着我的肩将下巴往我颈窝蹭了蹭,声音有点倦怠沙哑:“夫人的确要小心。”
金线上流转的那股细细的真气将我整个人架得暖洋洋的,蹿进四肢百骸,像万木逢春似地滋长。
——治我的老前辈说,七七四十九天后,“枯木春”就可以拆了。
连城璧将被子扯起来,乱七八糟地将我们两个一兜,就蹬掉靴子,睡倒在了枕头上。
我认得他这么久,从来没见他累得这么沾到枕头就睡的。
然而我跟他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睫毛地躺了半天,也没能从他悠长平稳的呼吸里接收到一点困意。
于是重新开始打算。
——之前躺着等他时没有事做,连黄历也能让甜甜念着研究。
七七四十九天后,正是又一年立春。
万物苏萌山水醒,宜出行,宜安香。
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我闭上眼,一低头,钻到连城璧的怀里。
冰冰凉凉的,竟然还没来得及暖起来。
——连城璧的暖床功能有这么差吗?
我在他怀里睁开眼睛,与他手心里攒的那束金线对了个正着。
——这个“枯木春”附带的暖床功能倒是挺强劲的。
我便又索性从被窝里拱出来,打算反客为主,把连城璧那个大冰块儿揽到怀里。
也不是多大的动静,连城璧却惊醒了,神经兮兮地一攥手里的线,把我扯成了个大包圆。
——他自己就是包圆里的馅。
一阵狂风卷开窗户,雪花像开袋的面粉,洒了我一脸。
挺凉快。
我伸指扫了扫连城璧后脑勺沾上的雪,一派温柔地开了口:“夫君,快抬抬脸,要闷死了。”
连城璧十分生硬地转了转脑袋,发出了君子的声音:“又不是你的胸,得意什么。”
……B和D能有多大区别?
“不瞒你说,我原本要嫁的那位,笑起来比你好看……呸呸!”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金线扯着,顺着那卷开的窗户飞出半个身子,吃了一嘴的雪。
就那半个,好像还是线卡住了,扔不到外边儿。
面冷心黑手狠的连城璧在里头说:“你嫁的是我!”
“枯木春”暖意莹莹,我倒也没觉着冷。
于是随随便便找个舒服的姿势往窗上一挂,乐呵呵地应道:“是是是,夫君快别吃醋了。”
里面却没有反应了。
我拗了半天造型,没找到个角度能看见他的脸。
我曲指敲敲窗框,问道:“你真生气了?”
隔半天,连城璧才道:“等你伤好了……”
他说:“等你伤好了,自己去找他吧。”
我明明看不见他,却好像已看见了他说这句话时的神色。
那些瓢泼大雨里,孤冷月色里,迢迢山川里,他放开沈璧君手时的神色。
隐忍,克制,深藏眼底的委屈。
我明明是见过的。
大概是杀手做多了,太习惯翻着人的要害送一剑。
我说:“城璧,我不是沈璧君,除了无垢山庄,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大不了,我就让这场梦,梦到死,梦到寿终正寝。
我说:“我这次真的说话算数的。”
连城璧却没理我。
经脉里的“枯木春”紧紧绷着,不知道是在窗框牢牢卡着,还是在他手心里紧紧攥着。
无论如何,它都一直兢兢业业地尽职尽责,温柔又和暖地修复着我身体里的每一寸、每一处创伤。
我后悔了。
冬雪寂寂寥寥地,铺过屋顶,铺过树梢,铺满了整个无垢山庄。
我其实很早就承认过我不够了解连城璧的。
枯木春。
它听起来可不像什么温柔无害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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