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离秋入冬,风声渐紧。
大概是冬天里日子无聊又难过,都要惹点事做。
八竿子打不上的小门小派千里迢迢拜庄求连城璧做主——萧贼一日不除,武林永无宁日。
里头有一两件真的,多半却是受人教唆来混的。
以为戏演得天衣无缝,其实里面究竟有几门几派是自己灭的,连城璧还能不知道么?
有天宗在头上悬一把剑,便退位让贤,同仇敌忾。
这把剑如今喝得烂醉,堕落成一摊泥了,看着是分明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便都心思浮动,要在这天寒地冻里来一场名声大噪,热闹门楣。
左右武林中变故连番,大派夭折过半,正是抢功立名的好时机。
萧十一郎醉生梦死了两个多月,连骨头都在酒里泡得酥软了,纵是三尺小儿也可割下他的头颅来,还有什么怕的?
现在就是他有一百个清白,也要找出半个名目来,将天宗一举歼灭了。
连城璧要做君子,没有确凿证据不肯下盟主令,名门大派又要与他表面和气,便请出这些光脚的。
都是些好手段。
连城璧跟那些老狐狸周旋得游刃有余,跟这些东西却是话也不想多说两句。
他手里抬着只茶碗,在一片聒噪里,眼风凉凉地往我这边飘:我想杀人。
我抿唇朝他温柔一笑:不,你不想。
连城璧便将视线缓缓移开了。
无垢山庄这里尚在僵持,赵无极、海灵子、厉刚、屠啸天那四大高手却不知道什么缘故,没等及盟主令,自己出了手。
于是被一摊烂泥逐个灭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同连城璧吃饭,我唏嘘道:“看来,非是我不能杀他,而是我杀不了他。这世间大概也没有人杀得了他的。”
连城璧夹了根菜给我,挑眉道:“难道我也不能?”
我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饭,不忍打击他:“你能,你当然能。”
能才怪了。
当年我何尝不是心黑手狠,天下无敌?
“陈情”自己都写了,我输的不是剑招,是命。
这种事情又没有什么道理。
【四十七】
连城璧迟迟不下盟主令,萧十一郎却先给无垢山庄下了战帖。
那战帖好大一块破布,从庄门上流水一般铺开落下,连城璧与正在庄内议事的各派掌门都见了,神色凝重。
有四大高手前车之鉴,哪怕他是一摊烂泥也没有人踩得了他一脚,又何况他如今已完全清醒?
先前三催四请要连城璧给个名目,名目自己来了,反倒又都退缩了。
连城璧紧皱着眉从翊武堂匆忙走出,出罢众人视线,才笑了一声。
他一掸袖子,步伐复又从容起来。
这一战既然避无可避,不能善了,要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开始,自然是他说了算。
忽然,他脚步顿了顿。
是陈情回来了。
她今日被暖暖拉出去买菜买脂粉买衣服,错过了这一场热闹,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萧十一郎下战帖了?”
连城璧点头:“我与众位商定,当日正午前去应战。”
陈情也点头:“正好,我随你同去。”
连城璧道:“好,夫人多休息。”
陈情温柔一笑:“好,夫君也多休息。”
于是擦肩而过,一个去书房,一个去厨房。
司徒摘星在喝酒。
萧十一郎却一口也没喝。
大概他真的已喝够了。
凤四娘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他却只是坐在那,一言不发。
凤四娘看不过去,挤开司徒摘星,一屁股在萧十一郎对面坐下,道:“喂,你说说话!”
萧十一郎没有看她,倒真的开了口:“帮我做件事。”
凤四娘立刻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看着地上晃动的烛影,道:“见到璧君,帮我拦住她。”
小公子在一旁道:“恐怕我们未必拦得住她。”
萧十一郎看了她一眼。
半晌,他笑了声,道:“拦得住。”
到底是喝了那么多的酒,殷红的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球,显出一点亡命般的疯狂来。
他笑道:“连城璧取尽了她的内力,要拦住她,打面铜盾就够了。”
冬日冷风灌进来,吹熄岌岌可危的烛火。
也吹熄了一室的暖意。
没有人会责怪他变了。
他们几个都是完全明白萧十一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的。
但他们当初却不是这样体贴连城璧的。
那实在是因为,他们只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现在,她听到这样的办法,也只是替萧十一郎觉得心酸。
她只盼望沈璧君不要误会他这份好意才好。
她说:“好,我一定拦住她。”
【四十八】
连城璧体内的几股内力都已梳理好,刀也练得不错,就算是此刻他将割鹿刀开启,也绝没有什么问题。
他绝不会输给萧十一郎。
……个屁。
我摸摸袖里的无影剑,无言看了看天。
上元节时我便试探过。
那时连城璧喝醉了,萧十一郎要来带我走。
我指间利刃分明已近他喉间,却不能再近半分。
因他是“正”,是不讲道理的天意。
我便将刀刃一转,指向自己,改要他一句承诺。
“你此生不可杀连城璧。”
他下这战帖,请的又怎会是连城璧?
【四十九】
朝阳初生。
橘红色的阳光,照在萧十一郎的脸上。
温暖、灿烂、充满希望的阳光。
“你此生不可杀连城璧。”
那仿佛从指间生长出来的刀刃抵在他的喉结上,只要再往前送半分,就能要了他的命。
挟刃的手指却在颤抖,在犹豫。
“你此生不可杀连城璧。”
他倒宁愿她当时真的将刀刃往前送过半分,而不是调转向自己,朝他道:“萧十一郎,你一命,我一命,换你一句承诺,值不值得?”
她两指截住小公子的飞刃,一字一字道:“你此生不可杀连城璧。”
阳光照在萧十一郎的脸上。
他身上那种野兽的活力,很早就消失了。
两颊消瘦,胡子也更长了,赤红着眼,披散着头发,就像是一个疯子。
他捏着手里的枯草,好像只记得那一句话了。
“你此生不可杀连城璧。”
【五十】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若要抵御寒风,我当然要穿得厚一点。
若要行动方便,我当然应该穿得轻便一点。
这之间实在是有些难以折中的。
我最终还是选了轻便的那一件。
无影剑收在袖中,又冰又凉地刺着肌肤。
我还没用它杀过什么人。
推开门,雪下得很大,的确是将万事做个了断的氛围。
我想了想,回屋系了个斗篷,才又鼓起勇气推开门出来。
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撑着把伞,站在院子中央。
白茫茫的雪将他隔得只剩个大概的轮廓,我向他走了好几步,才勉强看清他的脸。
连城璧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这么大的雪,夫人还是不要出门了。”
我也朝他轻轻笑了笑,走到他面前,忽然间把几乎冻僵的手塞到他领子里。
连城璧动也没动,就连眉毛也没有抬高一点。
我这两只手,轻轻盈盈地在他滚烫的脖子那窝了会儿,都有些舍不得收走。
我们俩站在这场大雪里,对着摆一副温柔笑脸,看着怪柔情蜜意的。
我说:“先跟你道个歉。”
连城璧的眼珠动了动。
我将手缩回袖子里,退远了一步,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笑道:“夫君现在,活像个冰雕。”
连城璧瞪我。
我摸摸鼻子,将斗篷解下来,一抖,兜着一捧风雪将他裹在里边。
你看他瞪我瞪得,眼睛也红了。
真像是一只急红眼的兔子。
——虽然他背后缚着的割鹿刀铮鸣着,好像下一刻就要回到他手里,朝我砍过来了。
欸。
我一缩脖子,终于看清不是“好像”,他指尖都已经能动了。
看来无论什么功夫,都还是需要一点力量。
我在这漫天风雪里,几乎听到了一点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连城璧皱起了眉,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口蜜腹剑,自负至极。”
骂得好。
我还是先走为上。
【五十一】
雪这么大,道路两侧的商户都关了门,路上也看不见什么行人了。
木制的车轮浸透了雪水,湿重湿重地,碾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车旁跟着的是两个身体很强壮的男人。
他们和杨开泰一样,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只听着两个女人谈话。
这两个女人就是凤四娘和小公子。
凤四娘道:“如今总算还赶得及把东西买到了。”
小公子道:“你们最好手脚都要快一点,我可不觉得她是个这么好对付的人。”
凤四娘道:“沈璧君原来也跟我有过交道,她绝不是个难对付的人。”
小公子道:“那也是原来,你难道看不出她身上有种变化。”
凤四娘不屑道:“这种变化当然就是忘恩负义,黑白不分了。”
小公子笑了声,拔出自己雪亮的匕首,道:“放心,等捉住她了,我一定要将她的皮剥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早就……”
雪色、剑光、飞溅的热血!
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一闪剑光,却没有看到她的剑。
小公子也没有看见。
但她低下头,却看得见自己胸膛上的一道伤口,正往外泊泊流血。
这一剑太快了,快到她一连走出三步,才真正地倒下来。
在她倒下来的时候,这柄剑才因为沾了血,从一片白里刺眼地没入凤四娘的喉间。
她脚步不停,剑锋所过之处,顷刻又是两条人命。
到了杨开泰面前,才算勉为其难停了一停。
沈璧君那道轻柔的嗓音在方寸之间响起来,和着剑刃入骨的声音一起,竟然沾着点真心实意的歉意:“不好意思了,于哥。”
极锋利的剑锋从骨骼抽离,滴滴答答地淌着滚热的血水。
马儿这才嘶鸣,扬蹄踏过赶车人的尸体,仓皇奔逃而去。
不过几个瞬息而已。
侧身让开马车的白衣姑娘甩了甩剑,看着那血珠一串花似地开在雪地里,笑了笑。
“杀人可真是有瘾。”
她将袖一摆,剑便隐去。
车辙与那一行轻巧的足迹连成一条笔直的线,割开了一幅冬雪红梅图。
漆黑的铜盾沿着那线,像一笔不断逼近的墨点,踏碎红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欺近了陈情。
风声。
她已听见了这不寻常的风声。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绝不能硬碰硬的,但她此刻却没有选择!
这一条线割裂得更远,更快!
“碰——”
这一声响远没有萧十一郎预想中的那样惊天动地。
至少他的心绝没有因为这声响产生什么变化。
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沈璧君的声音在那面铜盾之后,变得有些瓮声瓮气,不太像她的声音了:“我跟他发过誓……若我……做不到……粉身碎骨……死无……咳……死无全尸……”
她笑了两声。
漆黑的铜盾将她整个都隔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但殷红的血已经淌得满地都是,他就算不低头,也一样看得见的。
“你不用提醒我。”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布满锈斑的铜盾。
这种锈斑只有这一面才有,也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
他道:“我也只是拿回我应得的酬码。”
风声。
他后面还想要说的话,一下子被这道刀风劈断了。
与他的话一起被劈断的,还有那面铜盾,还有他的整个右手。
割鹿刀!
“这天下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
连城璧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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