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窗外亮起一道惊雷,我睁了眼,立刻被响亮的雷声劈去了九分睡意。
支起一半的轩窗底,雨水泼进来,将窗下的一架君子兰打得湿透。
我披衣起了身,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关上前,看了一眼天。
隔在重重雨帘后,是一色的灰。
我在原地站了会儿,拎了拎有些往下落的外衣,推开了门。
一推开,我便愣住了。
瓢泼大雨里,若隐若现地站了个人。
一身白衣,腰间悬剑,手扶着剑鞘,已被浇成了落汤鸡。
这只落汤鸡,正是连城璧。
一道雷破开天幕,照亮他的半张侧脸。
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紧随而至轰隆隆的巨响里,我拿起门边放的一把油纸伞,撑开来,一边向他走,一边喊:“连城璧!你渡劫啊?!”
他才回过神,一抬眼,向我看来。
我提着裙裾,踩着水奔过去,确认已把伞往他头顶撑好了,才看向他。
他也正看着我。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眼窝、鼻峰、颌角一点点蜿蜒流下,勾勒出一张好看的脸。
长睫湿透了黏在一起,眼眶深红,漆黑的眼睛泛着一点水光,看着怪可怜的。
于是,我也不再问了,先抱一抱总是没有错的。
抱上去的时候,肩上挂着的外衣终于还是落了地。
苏绣织锦很快被雨水浸湿,灰溜溜地塌成一团,连暗绣的云纹也似成了颓丧的乌云。
连城璧满身的寒气,就隔着两件单衣,冻得我一激灵。
我还是忍不住道:“连庄主,不开心也千万不能拿自己出气啊。”
他的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在我颈窝。
我捋了捋他湿淋淋结在一起的发,叹了口气。
【三十一】
雨小了些。
轻飘飘落在檐上,好似又有了些春日的温柔。
陈情拿着巾帕,揉着连城璧的脑袋擦干头发,说话声正像春日一样温柔。
她说:“你看见暖暖看我的眼神没有?活像我昨夜让你跪搓衣板了。”
冰冰走后,陈情只觉得满山庄的仆人都成了毫无性格特点的路人甲乙丙丁,不利于连庄主培养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积极心态,遂亲自往城里走了一趟,赎了几个新仆从。
暖暖就是其中一个。
陈情赐的名。
还有甜甜、阿光、阿明。
五讲四美三热爱,从基层抓起。
干什么非找个冰冰、冷冷、凉凉呢?
甜甜端来两碗姜汤,陈情看了一眼,继续说:“别说你也没做错什么事了,就算做错了事,我也舍不得啊。”
甜甜一笑,果然笑得很甜:“夫人和庄主的感情真是好。”
陈情道:“谢谢谢谢,请帮我跟暖暖声明一下:我不是,我没有。”
甜甜笑着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陈情继续道:“模范夫妻,从你我做起。所以,下次不开心,可不可以先跟我打声招呼?”
平日里,武林各门各派有什么大事小事来报,连城璧总不耐烦得很。
今日,陈情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他竟然也没有打断的意思。
听她问自己,连城璧慢慢地端起碗喝了口姜汤。
姜汤加了许多冰糖,虽辛虽辣,却也很甜。
入了胃,千层暖意渐次涌起。
连城璧道:“可以。”
他转过脸来,拿起陈情的右手。
陈情本已下意识地要抽回手,此时想通什么,忽然就不动了。
连城璧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打开她蜷起的手指。
掌心正有一道长长的豁口,是极锋利的剑刃所伤。
前不久才用力在大雨中握紧了伞,刚结好的痂崩裂开,又渗出了血。
连城璧皱着眉,吻了吻她的手指,抬眼看她。
“疼吗?”他问。
陈情道:“不疼。”
连城璧看着她。
她看着连城璧。
连城璧面无表情地收紧了手。
陈情脸色一变,道:“卧槽疼疼疼疼……”
她一喊,连城璧就松了力,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拿出一盒熟悉的紫香断续膏来,食指拇指一用力,盖便应声旋开。
他把药盒放在桌上,无名指沾了一点,偏着头给她上药。
陈情眼含热泪,小声抗议道:“你是魔鬼吗……”
连城璧:“嗯。”
陈情:“……”
连城璧道:“往后,一个字的谎也不许说。”
陈情:“其实我皮厚……不不不不不不疼疼疼疼疼疼疼我皮一点也不厚一点也不厚……”
惹谁也不能惹连城璧。
陈情悟了。
【三十二】
暮春三月,千里外来了个加急快递,竟然是指明送到我手里。
我半信半疑地拆开一层考究的丝绸,随时提防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暗器。
机关暗器没有,剑匣倒有一个。
连城璧正被几个长胡子的老头围着汇报武林最新动态,眼风瞟到我,立刻心不在焉地偏移了路线。
几位掌门都是人精,捋一捋胡子,互相看了看,满含深意地笑着告了辞。
连城璧也拱手向他们笑笑,虚情假意地留了几句,就目送着他们走远了。
于是,掸掸袖子向我走过来。
我道:“你送我个剑匣做什么?”
连城璧道:“我送的是把剑。”
那剑匣分量很轻,我用两根手指勾着一侧镂空的花纹吊起来,晃一晃,道:“剑呢?寄丢了?”
连城璧道:“你还没有打开,怎么知道里面没有放着一把剑?”
我道:“至少我知道,一把剑绝无可能轻过一两的……靠。”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剑匣,那里面果然放着一把剑。
剑身是什么材质,我也根本看不出来。
虽然看不出来,却好像很眼熟。
拿起来掂一掂,剑柄半两,剑身半两,正正好好是一两。
连城璧道:“这是百年前,小李飞刀传人,叶开的飞刀融打的。”
我:你刚才说谁???
我一惊,手指蹭过剑锋,立刻就破开一道血痕。
连城璧一皱眉,从我怀里拿走剑匣,拖我到一旁坐下,又掏出了那盒紫香断续膏。
我一看,尴尬地发现,这盒药膏已见底了。
连城璧也发现了,忽然便笑了。
他笑道:“夫人总是很不小心。”
我道:“不要紧,习惯了。”
药膏清凉,连城璧的指尖却是温暖的。
庭中的山茶,还是很爱轻轻落在他的发间。
他此刻的神情,也正温柔得如一块白玉。
若没有萧十一郎。
我想。
若没有萧十一郎,就好了。
连城璧涂药的手一停,抬眼看着我。
我一凛,将下意识握紧剑柄的手一蜷,收起满身杀意。
连城璧却又笑了。
他笑道:“看来,你的确是需要一把剑的。”
这真是一件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三十三】
夜风很冷。
萧十一郎行走在寂静无人的夜里。
他是一个大盗,当然最常走在夜里。
他既然是一个大盗,当然永远想着的,都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就像一个剑客,永远想着剑,一个杀手,永远想着杀人。
他想着那把剑,也想着沈璧君。
那把剑,他当然已经打开来看过了。
这么轻的剑,无论哪个剑客都不会想用的。
而沈璧君甚至不是一个剑客。
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这把剑是要送给沈璧君的。
他总觉得有很多东西他都想不通。
有很多事其实根本说不通。
无论怎么样,他现在最希望的,还是沈璧君能想通一些东西。
连城璧已经走远了。
沈璧君也好像已经睡下了。
萧十一郎一动,人已轻盈地落在了她的窗前。
他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窗户。
敲得就像情人的私语。
沈璧君的金针却毫不留情地钉过来。
萧十一郎转身就跑。
沈璧君便追。
奇怪的是,她的速度却比上元节时,慢了许多。
慢得萧十一郎差一点跑过了头,消失在她视线里。
不过这好像,倒是更像以前的沈璧君了。
萧十一郎没有细想,一纵身,就消失在夜色里了。
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在夜色中响起。
他道:“连盟主,还望你给在下,给应大哥一个交代。”
沈璧君听到这声音,立刻停了下来。
连城璧的声音很轻,也很不耐烦:“连某应该要给什么交代?这位姑娘早已不是无垢山庄的门客。”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她既已自尽了,血债血偿,再合理不过。”
另一个人却不买账,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冷声道:“她若不是受人指使,又何必自尽?连盟主说这句话时,良心不会痛吗?”
连城璧笑了声,道:“她是受谁指使,连某也是刚得知不久,既然郝舵主想要知道,连某倒不介意告诉你。”
他道:“天宗小公子的名字,你可听过?”
郝舵主的声音,已有些迟疑:“你说这冰冰,是小公子的人?!”
连城璧道:“冰冰是玩偶山庄出身,从来都是天宗的人。只不过她本名无霜,是夫人在沈府时的丫鬟,连某才动了恻隐之心。谁知……”
他长叹一声,似万分惋惜。
郝舵主也跟着惋惜:“如此说来,倒是郝某戳了连盟主的痛处。”
连城璧道:“连某这点伤心之处,怎么比得上郝舵主痛失义兄?郝舵主节哀。”
郝舵主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连城璧又道:“郝舵主如今统领两大镖局,若有什么难处,连某一定义不容辞。”
郝舵主的声音已轻了许多,他道:“连盟主客气了。”
萧十一郎再也听不下去,脚一抬,就已打算现身。
一根金针却忽然钉到他鞋面上。
他一抬头,正对上沈璧君的一双眼睛。
她看着他,目光里已没有了昔日的半点柔情。
她道:“萧十一郎,你什么时候可以放过连城璧?”
萧十一郎张了张口,艰涩道:“你相信他?”
沈璧君道:“他是我的夫君,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我的夫君。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十一郎低下头,看着鞋面上那支金针,失魂落魄道:“难道我不明白这个道理?”
连城璧已送走了郝长风。
沈璧君看了一眼,冷冷道:“现在,你也可以走了。”
萧十一郎抬起头,看着她。
沈璧君道:“走。”
于是,萧十一郎转身,再一次消失在黑夜里。
他到底还是走晚了。
连城璧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握紧了自己的剑。
陈情从那个方向走出来了。
一走出来,就看见了他。
陈情一愣,笑道:“连庄主,演技派啊。”
连城璧的眼睛,慢慢看向她。
看着她慢慢走向自己。
她伸手,抱了抱他。
“你做得很好。从现在开始,把这间黑屋子落锁,不要再回头看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很轻,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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