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萧十一郎篇(六)

    【三十四】

    无霜死前,已告诉我了很多事。

    我本是要将她救走的。

    她却说:“你要救我,不如杀我。”

    她说得对极了。

    可一来,我的目标是做一个好人。

    二来,我也不知道我们连庄主到底都做了哪些缺德事儿,我要杀,也不知杀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所以,我说:“人呢,是杀不完的,我只有救一个算一个。”

    无霜顶着张憔悴的小脸,凄然地笑了:“我从前,总是怨小姐为什么看不到他的好。现在,你占着她的壳,终于没有再辜负他,我却还是很讨厌你。”

    我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道:“我明白,我明白,但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考虑一下跟我走的。”

    “不用了。”无霜沉默一会儿,平静道,“我已经累了。”

    她偏过了脸,整个人又完全隐在了黑暗里。

    然后,她将那些沈璧君知道的,不知道的往事,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我听。

    那些阴差阳错的、遗憾的、缱绻的、深情的、痛苦的……

    她的确已是最懂连城璧的人。

    我简直惭愧得想要将这张脸拱手让给她。

    飞天镖局的那些愣头青竟然也格外给面子,一直到她说完最后一句,都没有从我请的那席酒里回来。

    她说的最后一句是:“请帮我照顾好连公子。”

    我说:“好,我答应你。”

    她便笑了笑。

    她笑时,云开,月现,照亮了她的眼。

    如星光灿烂,又在下一秒,黯淡坠落,失了颜色。

    这世上,永远有数不清的命理难说。

    我合上她的眼,握着剑,跳窗而出,正撞到发怔的连城璧怀里。

    连城璧接住我,眼睛仍看着那扇关上的窗,愣愣地。

    他轻声问:“她死了?”

    像是怕吵醒谁似的。

    我沉默。

    他皱着眉,神情似哭似笑,道:“好像所有爱过我的人,都是会死的。”

    这句话,我也说过。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还说:“所以,不如杀尽天下人,也好过他们寂寞。”

    那时,没有人教我——

    “她是该为她辜负过的情与义道歉,但她更该让他们知道,她值得。”

    他说着,皱着眉,满脸的不认同:“你看的这什么小说,这个主人公从头到尾,完全错了。”

    ——天意总是要你一步错,步步错。

    但不管多晚,总是可以回头的。

    哪怕来不及,都是好的。

    我说:“这是她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已给了你一把锁,至少这把锁,能打开的人绝对不多。”

    连城璧一直沉默。

    【三十五】

    四月初七,长天镖局抬来两大箱白银。

    长天镖局,就是长风镖局与飞天镖局,已在三日前正式合并了。

    连城璧没有出席合并仪式,只写了一封信以表祝贺。

    信里洋洋洒洒,大意是:有事说话,无事免奏,生意兴隆。

    这位连盟主好像忽然便换了个人。

    连往日里,他最赞赏的“某时某地又发生某事,疑是萧贼携天宗重出江湖”的话题,他也只是微笑着问一句:“可有确凿证据?”又或是“哦,知道了,连某查证后,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查证,倒也是查了。

    都跟萧十一郎没什么关系。

    于是,大家也不好意思总第一个怀疑萧十一郎了。

    不管怎么说,天宗不搞事,盟主也不搞事,其他人搞的都不算事。

    武林,一时又恢复了平静。

    【三十六】

    夜风。

    夏月。

    我失眠。

    无霜的死,我如鲠在喉,连城璧也一样如鲠在喉。

    那一夜,郝长风走后,我们把无霜姑娘好好安葬,相对无言。

    相对无言,各自回屋。

    初二日,练刀的在房里练刀,练剑的在房里练剑,各自吃饭,各自睡觉。

    初五日,暖暖苦着脸道:“夫人,您怎么可以不理庄主?庄主一个人,饭都吃得少了。”

    我说:“那一定是你做的饭变难吃了。”

    暖暖哭着跑了。

    初九日,甜甜的笑已成了苦笑:“夫人,您和庄主什么时候才能重归于好?甜甜已连着好几日被暖暖的抽泣声抽得睡不着了。”

    我说:“哦,明日起你们分房睡罢。”

    第十日。

    夜风。

    夏月。

    连城璧披着一件外衣,面有倦色,站在我门前。

    阿光抱着一个枕头,阿明提着一只灯笼,满脸赔笑,左边一个“行行好”,右边一个“疯求了”。

    站在中间的连城璧,是大写的一个“哦”。

    我侧身,把这个“哦”让了进去。

    关了门,一转身,这个“哦”已经侧身朝里躺下了。

    我:“……”

    我走过去,认命地拖被单。

    才拖一寸,就拖不动了。

    我现在力气小得很,争不过他,只好道:“劳驾。”

    连城璧道:“上来。”

    我:“……”

    半晌,他翻过身来,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我说:“你好像,是有点儿瘦了。”

    连城璧:“……”

    他忽然伸了手,轻轻一拉,我就跟个枕头似的被他扯上去了。

    我趴在他身上,跟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会儿。

    连城璧叹了口气,把我往旁边推了推,给我把枕头垫好,道:“给你煮的人参汤,为什么不喝?”

    我道:“多喝了上火。”

    连城璧把落到我眼前的碎发,一点点理到耳后,道:“对不起。”

    他眼底倦意深刻,声音低沉而温柔:“现在说,是不是已经晚了?”

    我说:“还好,没有我到得晚。”

    他阖起眼,轻轻笑了。

    笑着,就睡着了。

    呼吸声变慢,变长。

    已是这夏夜里,最岁月静好的一种声音。

    我听着,却失眠了。

    【三十七】

    八月里,武林里出了不大不小一件事。

    虽不大,但也不算小。

    出事的总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大门派,终于劳动了一回无垢山庄里那位盟主,亲自来了一趟青山派。

    这一趟,虽不远,也不算近,虽不长,也不算短。

    于是,连盟主到青山派的第二天,他的夫人沈璧君也乘着一顶软轿,跟来了。

    她到时,连城璧正在堂中跟众人商议良策,听见了消息,便立刻迎了出去。

    一干人在堂中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只看见刚才还运筹帷幄的连盟主,小心翼翼地牵着夫人的手进来了。

    两个人还在说话。

    对话如下: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你要去这么远,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以为你只是去买个水煎包。”

    “你想吃水煎包了?”

    “……这不是重点。”

    连盟主笑了。

    他笑着问:“青禾先生,请问这附近,有卖水煎包的店家吗?”

    青禾先生:……有也不告诉你!

    【三十八】

    天色已暗。

    戊戌年,庚申月,壬申日。

    凶。

    宜安葬。

    忌破土。

    可惜,不是所有人出门都一定看黄历的。

    我觉本不算浅,但我今日才到这里,难免有些睡不习惯。

    是以,我倒是第一个发现有异动的人。

    三支金针破窗而出,全部都中了。

    我披着衣服走出去,连城璧也已带着众人赶来。

    对视一眼,便又低头看去。

    被三支金针打中的人,是个有些瘦弱的少年。

    他此刻动弹不得,躺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抠着一把铲子。

    旁边的土翻开,露出半截青白的手臂。

    早有人上前察看,此刻脸色已有沉痛之意,看了一圈众人,目光停留在青禾先生脸上。

    青禾先生持剑的手,已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剑光一闪。

    只一闪,已被拦下。

    我并没有用多少力,只是用金针轻轻一点,让剑落偏三分,刺在少年的肩上,而不是心上。

    “连夫人这是何意?”

    连城璧道:“先生何必急于一时。”

    青禾先生看我一眼,冷冷道:“证据确凿,何须多言。”

    我道:“算璧君多管闲事,但此人既是叫我制住的,总不能叫先生随意砍了。”

    我蹲下来,取下一支金针,道:“小郎君,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可他却没能说出话来。

    少年嗓音只说出一个“不”字,就咽了气。

    不?不什么?

    不知道?不说?不要杀我?

    无论如何,他的确已说不出一个字。

    我身形一动,追了上去。

    【三十九】

    出手的人,正是小公子。

    原因?

    无他。

    她只是非要找她的麻烦!

    然而,她正预备好好耍一耍她,沈璧君却忽然不追了。

    不但不追了,还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小公子便急了。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追过去,另一个人已经拉住了沈璧君。

    萧十一郎拉住了沈璧君。

    【四十】

    我不追,是因为我追不动。

    追得太远,连城璧跟不上来,我也没有足够的气劲。

    我没想过萧十一郎会在这里。

    更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勇气出手拉住我。

    我的金针只差一厘就要出手,他却在这时喊了我一声“璧君”。

    我想了想,把金针退回去,回头看他。

    萧十一郎道:“璧君,我……”

    我打断他:“城璧还在等我。”

    萧十一郎的眼中,已充满了痛苦。

    我皱着眉,一点一点地把衣袖从他手中扯出来。

    我已尽了我最大的力,可惜收效甚微。

    我说:“你可以只当你认识的那个沈璧君已经死了。”

    萧十一郎道:“我现在只想,只想和你成为朋友……你不记得吗?我在你婚礼那天……那天我请你吃了烤红薯,你请我喝酒……”

    我又一次打断他:“那个也死了。”

    终于,我将我的手臂和袖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连城璧也已经到了。

    他皱着眉,紧抿着唇,看着萧十一郎。

    我已向他伸出了手。

    我说:“城璧,其他人呢?”

    萧十一郎却忽然抓住了我的这只手腕。

    他抓住我手腕的时候,连城璧的眼神已变了。

    他的刀荡出一道亮银的弧,将萧十一郎劈得倒退七步。

    萧十一郎堪堪站定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就站在连城璧的身后。

    连城璧以刀指地,垂着眼,看也没有看他。

    萧十一郎却用力地看着他。

    他道:“你对璧君做了什么?!”

    连城璧握刀的手一颤,又缓缓握紧了。

    他一字一字道:“不关你的事。”

    萧十一郎道:“不关我的事?你知不知道那一日你本该死了,是她……”

    我道:“萧十一郎!算我错了,我从头到尾就不该招惹你的,我不是沈璧君,你别再执着了。”

    萧十一郎道:“你怎么会不是沈璧君……你明明……”

    忽然,他一顿,死死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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