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萧十一郎篇(四)

    【十九】

    连城璧已打算走了。

    这一趟出游好像已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他既然要走,陈情当然也要走。

    小舟虽然还没有靠岸,但两个武林高手要走,当然随时都可以走的。

    连城璧已经出了船舱,陈情也站起来要随他出去。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裙角,被木头上的倒刺挂住了。

    她虽然没有想到,反应却很快。

    快得像是有人暗算她一般,倒掠出去。

    船家的反应却很慢。

    但凡一个普通人,看见这种事情,当然是会愣住的。

    他的竿已停住。

    于是,这船就翻了。

    两个武林高手,一个撞着一个,一道落了水。

    【二十】

    ……

    丢人。

    【二十一】

    冰冷刺骨的河水没过头顶,寒气入侵四肢百骸。

    怀里的人却很温暖。

    只可惜,无论多温暖的人,好像都是会骗他的。

    连城璧一下子推开了她。

    这一推,把沉浸在“丢人”两个字里的陈情推醒了。

    她回过神来,立刻就伸出手来抓他。

    她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一边摇头,一边看着他,好像要说什么话。

    连城璧看着她,皱着眉,一根一根掰开她抓着他袖子的手指。

    他看不懂陈情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现在只想离她远一点。

    【二十二】

    我却只想离他近一点。

    因为我想说的是:“大哥,我不会水!”

    不会水其实也有不会水的办法,以气御身,即可破水而出。

    然而我却刚巧在那一掠里将气提过了头。

    我只好先借一口气。

    这口气,我当然也只能问连城璧借。

    所以,我还是努力靠了过去,去借这口气。

    【二十三】

    这个吻不长。

    虽然不长,却已足够他想起来,她要反悔的是哪一件事。

    既然她已经反悔了,他好像当然就要履行他说的那句话。

    船家的喊声从水面筛来,难听真切。

    他吆喝两声,就有一根长竹竿探下来。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陈情抓紧了连城璧的袖子,已调息走气,准备借势而起。

    连城璧却忽然反扣住了她的手腕。

    【二十四】

    我们两个都往下一沉。

    这一次却是连城璧吻过来的。

    我一愣,一时拿不准他是否也想借一口气。

    可他借气归借气,为什么反而要拉着我往下沉?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已撬开我的牙关。

    游走于经脉的真气,便一下子乱了。

    我凝神,却发现那紊乱的真气,都同时往一个方向去。

    现在,我已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选的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错过这次,当然很难再有下一次了。

    只是他的眼睛里,却好像全是痛苦。

    我只挣动了最初的那一下,便任由他将我周身的内力一点一点地,全部抽走。

    下一秒,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五】

    船家三竿探空,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长街上,桥上,也有很多人看着。

    水面凌空破起三丈高,有一人从中跃起,落在石阶上。

    他怀里抱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

    已有人认出来,那姑娘就是天下第一美人沈璧君。

    抱着她的人,正是她的丈夫,姑苏第一庄,无垢山庄的庄主连城璧。

    走江湖的人已识趣地退开,不再看这个热闹。

    船家却不认得他,只是擦着满头大汗,终于松了一口气,想要迎上去。

    他走近了,才发现连城璧在笑。

    哭一样的笑。

    他两鬓的发还在滴着水,两人衣袖淌下的水,已染透了青石板。

    他笑着,捧起沈璧君的手,万分眷恋地吻了吻。

    她的手很冷,浑身都变得很冷。

    她的心是不是也在他出手的那一刻,变得很冷了?

    至少,他已不用担心再失望了。

    他站起来,抱着她一步步往无垢山庄走去。

    日影落西,春风不复暖。

    有一人始终盯着这里。

    他的眼神,也充满了痛苦和眷恋。

    但那当然是和连城璧完全不一样的情绪。

    【二十六】

    我睁开眼,仍是沈璧君。

    床帘半开,屋里点着一盏灯。

    我喊了一声:“城璧。”

    声音已变得很轻。

    好像做什么,都花不上力气。

    连城璧迟了很久,才道:“你醒了。”

    他的声音也很轻。

    不光很轻,听起来还很艰涩。

    他沉默一会,道:“你现在可以恨我了。”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又有了笑意。

    我也笑了。

    我笑道:“这件事远没有你想得严重的。”

    【二十七】

    有夜风吹来,吹得灯火一晃。

    陈情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甚至,好像还有几分温柔。

    “沈璧君有几斤几两,你是知道的,我的武功,和她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你就这么把她吸成了一个残废,当然还是给我添了点小麻烦。”

    她顿了顿,又道:“我现在倒更担心你一点。几种不同的内力,要融汇在一起很难,一步之差,就是走火入魔,万劫不复。等我缓过来了,能不能让我给你看一看?”

    她问得很真诚。

    好像她确实就是那样想的。

    连城璧走过去,用手拨开了床帘,皱着眉,微偏了头看她。

    陈情笑笑,很努力地,慢慢地伸出一只手,道:“现在我们两清了,你不能再生气了。来,让我抱抱。”

    她的脸色仍然很苍白,笑起来的眼睛却很亮。

    连城璧看着她。

    半晌,他真的俯下身,任她把自己抱在怀里。

    陈情摸摸他的头发,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早点遇见你。”

    连城璧睁着眼睛,看着灯笼里,跃动的烛火。

    他想起一次次弃他而去的,那穿着红嫁衣的背影。

    想起沈家那场连天大火里,母亲的莲花双钩。

    想起漫天大雨里,他策马扬鞭,追上了无霜。

    ……

    连城璧闭上眼睛。

    他已不愿再想。

    连城璧道:“你的确来得太晚了。”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可你来了,就不能再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陈情道:“我答应你。”

    她停一停,又补充道:“若我做不到,一定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连城璧笑道:“你咒自己时,倒很下得去口。”

    陈情也笑:“反正也不会应验的。”

    【二十八】

    其实我倒觉得很赚。

    你若能随时随地叫连城璧心甘情愿的抱着你走,你也一定觉得很赚。

    作为一个用了几十年轻功的高手,我原本当然是打算自力更生的。

    但第七次摔了个狗啃屎之后,连城璧拿着一盒紫香断续膏来给我涂伤口,涂到脸时,忽然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要对这张脸好一点。”

    我想一想,他说的实在很有道理。

    于是我道:“那不如你抱我。”

    连城璧涂药的手一停,道:“什么?”

    我道:“那不如你抱我。”

    连城璧看着我。

    我看着连城璧。

    我道:“我很轻的。”

    连城璧:“……”

    当日午膳,是在我房中用的。

    连城璧看着我喝下最后一口参汤,问:“吃完了?”

    我点点头。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我仰脸看着他。

    他忽然一弯腰,伸手在我肩后、膝弯一抄,就把我抱了起来。

    他把我抱起来,看了我一会儿,又目视前方。

    “你重了。”

    他面无表情道。

    我:“……”

    任谁天天十全大补,都是会重的!

    我道:“实在很荣幸。”

    连城璧垂眼看我。

    我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一定也重了。”

    连城璧:“……”

    割鹿刀我已交给了连城璧。

    他本和我一样,用的是剑。

    剑走险锋,刀却走阔。

    要一个剑客改用刀,本就是很难的。

    连城璧第一次用时,用力太过,刀脱了手。

    割鹿刀直朝我而来。

    我虽已尽力去躲,他也尽力来追,这把利刃的兵气,还是斩去了我的半缕头发。

    连城璧伸手挑起剩下的半缕,脸色很不好看。

    我无所谓道:“今日黄历宜理发。”

    我摸一摸刀柄,道:“再降一成三分力。”

    连城璧看着我,一皱眉,又握住了刀。

    这一次,刀没有脱手。

    往后练刀时,也没有再脱过手。

    【二十九】

    五日后,陈情看起来已习惯了很多。

    她已完全可以自己走路,自己吃饭,自己穿衣了。

    不过,连城璧好像也已经习惯常常来找她。

    这一日,他们也是一整日都待在一起。

    一直到月上星河,陈情倚在床边睡着了。

    连城璧放下书,扶着她躺好,拉上被子,吹熄了灯,便走了。

    他一走,陈情就睁开了眼睛。

    她掀开被子,披上衣服,穿上靴子,出门左拐直行,去了藏兵阁。

    无垢山庄也曾辉煌一时,这里当然也收藏了很多好剑。

    陈情走过去,每一把剑,都很仔细地摸一摸。

    她挑了很久,才拿起了最轻的一把。

    剑鞘上刻着:轻虹剑。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她拿着这把剑,出了鞘,双指抚过剑锋,挽了个剑花。

    这个剑花,挽得还是很轻灵,很漂亮。

    陈情却皱了眉,看起来很不满意。

    她便重新挽了一个剑花。

    不满意。

    还是不满意。

    同一个动作,她做了七次,才总算停下来。

    然后,她就舞起剑来。

    剑光游走,灯火微拢,果然如一道轻虹。

    陈情的眼中映着这道轻虹,已变得很亮很亮。

    她的招式也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第三十二招。

    剑就像流星一样,坠在了地上。

    陈情的左手,还握着剑鞘。

    右手,却满满地握着一捧血。

    鲜血蜿蜒滴落到地上,将地面染成了红褐色。

    陈情呆站了会儿,走过去把剑拾了起来。

    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干净了剑上沾的血,归鞘,又放回了剑架上。

    放好了,她便走了。

    走去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冲了几遍右手,等血凝固了,就回了房。

    回到房里,脱下靴子和外衣,躺下来,拉上被子,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睡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连城璧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就站在她屋外,站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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