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新边城浪子篇(九)

    【七十三】

    “陈情。”

    “陈情?”

    “陈情!”

    傅红雪已喊了很多次。

    陈情总算睁开了眼睛。

    她一睁开眼,眼泪就一下子落出来。

    傅红雪把她的脑袋塞到怀里:“没事了,噩梦而已。”

    陈情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搂着他的腰,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傅红雪顺着她的头发,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忽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一低头,正与陈情的脸对个正着。

    傅红雪:“……”

    陈情道:“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楚王好细腰。”

    她眼中含泪,表情诚恳十分。

    傅红雪握紧了刀,一字一字道:“你、给、我、下、去。”

    陈情道:“要我下去可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傅红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陈情满脸严肃道:“今晚一起泡澡吗?”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一寸。

    陈情翻身一滚下了床。

    刀重新归鞘,傅红雪一拉被子,盖着腿坐起来,手握着刀,眼看着手。

    陈情趴在床边,笑着跟他打商量:“做噩梦太可怕了,我可不可以每天都抱着阿雪睡觉呢?”

    傅红雪极快地看了她一眼:“不可以。”

    陈情道:“这有什么不可以?”

    傅红雪道:“你还没有——”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已飞身一掠,将刀架在门外人的脖子上。

    他看清是谁,不快道:“你似乎很闲。”

    花寒衣笑道:“将斑衣教令送出后,花某的确很闲。”

    陈情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虽然很闲,也似乎不该闲到来听墙角。”

    傅红雪已放开他,走回房中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花寒衣道:“路过贤侄门口,听得有趣罢了。”

    陈情道:“闲话少说,找我什么事。”

    【七十四】

    魔教例会。

    我一手撑着脸,已听得快睡着。

    傅红雪坐在我左侧,手握着刀,眼看着手,看起来也已快要睡着。

    花寒衣坐在右侧,笑得很有深意。

    我看着他就来气。

    两个月前恳请我收尸时说得可怜巴巴,如今又是满脸春风得意了。

    看,居然还朝我慈祥地点了点头!

    我将手中剑在椅子上敲了敲,道:“下一位下一位。”

    下一位来了,是个满脸苦大仇深的女人。

    这女人道:“禀教主,下属有一事……”

    我道:“如果是不知当讲不当讲,你就不要讲。”

    说着已挥手要叫下一位。

    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了。

    我的手在空中一顿,道:“你干什么?”

    她一抬脸,已满目盈光:“花白凤当年叛出魔教,教……花右使不计前嫌助她良多。教主大人既是他的爱徒,又怎能叫他屈居这傅红雪位下?”

    傅红雪突然被cue,看了她一眼。

    我道:“哦,那还真是委屈花右使了。”

    花寒衣笑了声。

    她道:“教主大人竟要弃恩情于不顾么?”

    我已不想再听她说话。

    手已打算重新挥出去,忽然,我又改变了主意。

    我将剑往地上重重一击,道:“好!问得好!既然如此,我陈情,今日就娶傅红雪为妻!”

    傅红雪:???

    我:“……”

    我纠正道:“嫁傅红雪为妻!”

    傅红雪:“……”

    我站起来,道:“你们斑衣教若还想要我做这个教主,最好一句话也不要再说。”

    【七十五】

    花白凤道:“我听说了。”

    陈情低着头,安静如鸡。

    花白凤忽然笑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陈情道:“我不是,我没有。”

    花白凤道:“恐怕全天下都已知道红雪喜欢你,你们要成亲,也是理所当然的。”

    陈情道:“不敢不敢,是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花白凤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好了,说了不要紧张。我看你头一次见我,不是很泰然自若么?”

    陈情显然更紧张了。

    傅红雪推门进来,喊了一声:“娘!”

    陈情可怜巴巴地转头看他。

    傅红雪愣了愣,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走过去,把陈情拉到身后,道:“陈情累了,娘要是有事,明日再说吧。”

    花白凤道:“这就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傅红雪:“……”

    花白凤站起来,从身后取出几个匣子:“娘是想,替你提个亲。”

    傅红雪眨了下眼,看着她。

    花白凤道:“我看你也什么都不懂,连成亲的事都是人姑娘提的。喜服、嫁妆,娘只要做得到,当然要帮帮你。”

    她手放在匣子上,垂了眼,有些伤感道:“我欠了你二十年,怎么也还不清的。”

    傅红雪道:“娘……”

    【七十六】

    绫罗结绣球,金顶挂红绸。

    终于轮到花寒衣看着我就来气。

    这几日,已换作他闭门不出了。

    连魔教例会也不见他身影。

    虽能习惯我不是翠浓,但毕竟我仍顶着这张脸。

    我看他最近总散发着孤寡老人的颓丧气息。

    江湖儿女,不讲规矩。

    特殊时期,大婚不宴宾客,烧几桌酒菜,只当改善下教中伙食。

    就这教中也未必有多少人愿来,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要宴请的人,本就不是他们。

    喜服连日赶制,已完成得差不多。

    七重红纱绣金凤,黑线锁边,也算是魔教特色。

    新郎喜服也是红黑作底,我看阿雪试过一次,试了都不舍得叫他换下。

    他最近仍睡得不太好。

    我也睡得不好。

    不过大婚当前,睡不好也是常事。

    【七十七】

    山雪仍落得纷扬,却好似已盖不住这份喜气。

    就算在山脚下抬头看,也能看到那挂了红绸的金顶,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一点光芒。

    于是,这山看起来便有了生气。

    甚至,好像还有一点热闹。

    有一个人他一定会凑这个热闹。

    叶开已到这迦兰山下。

    【七十八】

    我敲了三声门。

    一个声音在里面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必敲门,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欢迎你来。”

    于是,我就推门进去。

    花寒衣正在擦拭那把琵琶。

    他已给琵琶重新上了漆,修好了断掉的弦。

    花寒衣道:“你能不能弹一首十面埋伏给我?”

    我道:“可惜,我并不会弹琵琶。”

    花寒衣道:“可惜。”

    我道:“我来,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花寒衣问:“什么事?”

    我道:“无论今晚发生什么事,你都最好不要出这扇门。”

    花寒衣笑了一声。

    他的手指拨响一根弦,在余音中道:“无论今晚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可能会踏出这扇门。”

    我道:“那就再好不过。”

    花寒衣已开始演奏那把琵琶。

    他好像已不打算同我说话。

    我听了一会儿,关门退了出去。

    【七十九】

    大殿中总算还坐了些人,虽不算很多,但也不算很少。

    陈情穿着喜服走进殿中,一一看过这些人。

    最后,她的视线才落在这大殿的最角落。

    最边角的一桌,只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自然是叶开。

    傅红雪也已经走出来,他却一下子就看到了叶开。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陈情对拢着袖,慢慢地向他走过去。

    傅红雪移开眼,看着自己的刀,也慢慢走过去。

    三人围着一张不大,也不小的桌子坐下。

    叶开举起一杯酒,道:“恭喜恭喜。”

    陈情也拿起一只酒杯,斟满了酒,与他的杯口轻轻一碰。

    两人各饮一杯酒。

    陈情拿起酒壶,将三只银杯斟满。

    叶开转着杯口,忽然道:“若不是你用的是银杯,我简直要怀疑,这酒中是不是已下了这天下最烈的毒。”

    傅红雪的手握紧了刀。

    陈情拍拍他另一只手的手背,笑道:“我有什么理由给你下毒?”

    叶开喝了口酒,道:“你说得不错。”

    他盯着她,又道:“你如今已是魔教教主,这天下,除了傅红雪,哪还有你的剑杀不了的人?”

    陈情道:“其实,还有很多。”

    叶开道:“但一定不包括我。”

    说完,叶开举杯饮尽,口中的酒似已有些发苦。

    陈情道:“你是个聪明人,果然已经猜到了。”

    她又替他斟满了酒,道:“可你还是来了,因为你仍然很好奇这个理由。”

    叶开道:“不错,就算是死,我也还是好奇这个理由。”

    陈情又一次笑了,道:“可惜,这个理由讲给你听,也没有什么用。”

    叶开道:“看来,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一定很不值当。”

    陈情点点头:“不错,亏大了。”

    叶开道:“不错,实在是亏大了。”

    他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叶开道:“所以,我带了一样东西过来。”

    这样东西在他手中,已冒出了缕缕寒烟。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但刀刃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偏转,反而架住了陈情的剑。

    剑锋只差一寸就要刺中叶开的喉。

    陈情却没有再将剑再递一分。

    因为她也看清了叶开手中的东西。

    是一朵花。

    梨花。

    未散尽的寒雾结了薄薄的一层霜,将这小小一朵梨花,勾勒得似雪如玉。

    【“八十】

    天赐一轮圆满的月,那是去岁的元宵。

    黄昏后,灯如昼,花市夜长,人影成双。

    陈情很难得在一个小贩面前停下来,蹲下身,细细地察看他售卖的种子。

    小贩道:“姑娘,姑娘好眼光,这种子都是小的从家乡赵县山高水远地背来,只要种下,包活!只要三年,便可开如我赵县的万顷雪海……”

    他的夸词忽然停下,因为傅红雪已扔下一锭银子。

    于是,他便立刻改口:“诶,谢谢这位少侠!”

    陈情从他手里接过一袋种子,在耳边晃了晃,抿着唇,站起来看着傅红雪,道:“阿雪,我们在楼前种这个罢。”

    傅红雪道:“好。”

    陈情将种子在他眼前也晃了晃:“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傅红雪问:“为什么?”

    陈情笑着。

    千灯在她身后,亮如星海。

    “梨花,它是一辈子的相守,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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