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边城浪子篇(八)

    【六十五】

    今夜,大家好像都很忙。

    傅红雪前脚刚走,叶开已从窗户里跳进来。

    他的轻功又精进许多,落地无声,举壶想要喝口水,但不巧今日壶里是空的。

    喝不着水,他也只好先做事,鬼鬼祟祟摸到我床边。

    我拿剑柄抵在他颈边:“你若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喊阿雪进来打你了。”

    叶开连忙举手:“别别别。”

    他侧耳听了听,确认傅红雪没有动静,才放心地打算坐下来。

    我靠着床架,一抬脚:“坐什么,有话站着说。”

    叶开:“……”

    他半站半坐地纠结了会儿,索性蹲在地上。

    叶开道:“我娘回斑衣教了。”

    见我一脸茫然,叶开叹了口气。

    原来,叶开本想化解武林正派与魔教的恩怨,谁知这趟浑水越搅越深,将丁白云牵扯了出来。

    丁白云,正是梅花庵惨案主谋之一,也是路小佳的母亲。

    这下可不得了了。

    花白凤虽未住在丁家,却因为叶开的关系,将丁灵琳与路小佳都视若己出。

    此事一出,花白凤一时不能接受,花寒衣三两句,就把她劝回教中了。

    叶开与路小佳几次上门欲求得原谅,皆无功而返。

    那可不嘛,花白凤也到更年期了啊。

    叶开没有办法,只好又回头劝武林正派不要大动干戈。

    武林正派们一听:那怎么行?

    不跟魔教大动干戈,那还叫武林正派吗?

    眼看大战在即,他这些日子废的口舌,只怕比他前半生都要多。

    说到这里,他又叹一口气。

    我说:“这件事,你好像也不必担心太多。”

    叶开道:“嗯?”

    我说:“因为今日花寒衣来找我,他说,一个月后,华山之巅,请我务必替他收尸。”

    叶开道:“啊?”

    我说:“而且,他已把斑衣教令,给我了。”

    我从袖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铁令:“我还以为他跟我开玩笑。”

    叶开:“……”

    叶开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确实是斑衣教令没错。”

    我说:“你看,我的就是阿雪的,既然斑衣教是阿雪的,这还有什么好怕的。”

    叶开道:“花寒衣可不会承认斑衣教是傅红雪的。”

    叶开顿了顿,又道:“就算斑衣教已全听你们的号令,它也还是个魔教。”

    我说:“魔什么,到时候,我就去华山之巅,命令他们全去种地。”

    叶开:“……”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叶开正色道:“什么问题?”

    我说:“种什么比较好呢?”

    【“六十六】

    归鸿将落,余晖洒在傅红雪的身上,将他的刀照得很温柔,将他的脸也照得很温柔。

    陈情仰面靠在他肩上,忍不住伸手,撩他的睫毛。

    傅红雪眨眼,又眨眼,终于还是捉住了这只捣乱的手。

    “你干什么?”

    陈情便笑笑,又规规矩矩地躺好不动了。

    她大部分时候,行事举止,总还很配得上她那套凌厉到骇人的剑法。

    可有的时候,又幼稚得令人发指。

    好像,那本来就是两个人似的。

    【六十七】

    我一直在想。

    我手中执棋,已想了一个下午。

    傅红雪出门买菜了。

    他宁愿出门买菜,也不要陪我下棋。

    大概是因为我根本不会下棋,又偏要下棋,就会不讲道理。

    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岂非很可怕?

    所以傅红雪宁愿出去买菜。

    于是只留下我一个人想。

    迷局刻,做一颗进退都难自已的棋,岂非比做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更可怕?

    我落了棋,正听见傅红雪上楼的声音。

    我说:“阿雪,我们去华山一趟。”

    【六十八】

    秋风主杀。

    华山之巅落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霜雪渐渐覆满在场每一个人的发顶。

    他们在等。

    叶开也在等。

    他在等一个解释。

    其实,这里的所有人,包括被救下的花寒衣,好像都在等一个解释。

    只有一个人不必等。

    傅红雪不问陈情为什么救下花寒衣。

    正如同三日前,他也不问为什么陈情要去华山。

    他手中握着刀,刀已经出鞘,刀身淌着血。

    血仍很热,热得落在地上,将白色的雪也化开,似在白雪上,开出了一朵红花。

    陈情戴着幕离,风雪缭乱,白纱扬舞,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原本就面无表情。

    她说:“阿雪,我们走罢。”

    傅红雪说:“好。”

    于是,傅红雪又握紧了刀,走在最前。

    陈情一手拿着斑衣教令,扶着花寒衣,一手提着剑,就走在他的身边。

    还能动弹的斑衣教众纷纷跟上来,手中拿着武器,警惕地对着武林众人,慢慢一步步后退。

    一地残众,已没有人再敢追上去。

    每一个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们离开。

    叶开也在看着他们。

    他喊:“傅红雪!陈情!”

    那两个人好似走得太远,没有听见。

    只有花白凤看了一眼叶开。

    但她还是转身,跟着傅红雪走了。

    【“六十九】

    “龙哥。”

    “嗯?”

    “‘反派’是什么意思?”

    “就是……走错路的人。”

    “走错路的人不是很多么?”

    “大概只有他走错了特别多。”

    我不再问了。

    很奇怪。

    身处局中时,我从未觉得自己错过。

    可现在抽身局外,再看纸上旧事,却原来每一件都是错的。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陈情,这世间怎么还有你这样无情之人?”

    我倒还想问。

    她分明知道善恶对错,为什么将我写作了这样一个人。

    朱一龙卷起手中剧本,敲了敲我的手背。

    “好了,陈大侠。反派死了,戏就散了。你现在又不是戏中人,还管这些干什么?”

    【七十】

    迦兰雪山。

    斑衣教领地。

    我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夜色山雪。

    侍女来更香炉,我问她:“傅红雪睡了吗?”

    她答:“禀教主,傅少侠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说:“好,我知道了。”

    她躬身退下,我回过头,香炉腾起袅袅青烟,仍是安神香。

    阿雪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花寒衣的安神香实在是假冒伪劣产品。

    库房里的酒,倒是好酒。

    我挑了几坛,抱在怀里敲他的门。

    他很快便开了门。

    一开门,我就将两坛酒塞到他怀里。

    酒沉得很,他被塞得往后倒退了半步,站定了,眨了下眼睛看着我。

    我说:“大侠,小女子备好酒两坛,请你带个路。”

    傅红雪仍很茫然:“带路?”

    我说:“嗯,带我去山顶。”

    他皱了皱眉:“去山顶做什么?”

    我说:“摘月亮给你啊。”

    傅红雪:“……”

    傅红雪道:“胡闹。”

    他转身,把两坛酒放在桌上,敲敲桌子:“过来。”

    我关上门,走过去坐下。

    他也坐下,看了看我,又握拳敲敲我的脑袋。

    我问:“你干什么?”

    他道:“看看是不是冻坏了。”

    我幽幽道:“要是真冻上了,你一敲,岂不是开瓢了?”

    傅红雪沉默。

    半晌,将木盘里倒扣着的杯子正过来,搁在我面前。

    我一愣。

    我和阿雪很少喝酒,都是叶开提酒来楼中,摆杯斟酒,劝一杯喝一杯。

    一来二去,还真是习惯了,坐下说了半天,竟无人倒酒。

    【“七十一】

    两坛酒已见底。

    傅红雪呼了口气。

    陈情忽然盯着他。

    盯了会儿,又忽然搬起凳子,挪到他身侧坐下。

    她道:“再来一次。”

    傅红雪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半睁半阖地斜看着她:“什么?”

    陈情鼓起脸,对着身前噗了口气。

    她抓着傅红雪的袖子,道:“这个,再来一次。”

    傅红雪也不多问,对着前方,又呼了口气。

    陈情也“噗——”。

    傅红雪看看她,笑道:“你干什么?”

    陈情也不答,又对着前方“噗——”。

    傅红雪转过脸,想了想。

    呼——

    噗——

    噗呼——

    两个人就在那鼓着脸,噗阿呼阿地轮了十几回。

    直到陈情“呵哈哈哈哈哈”地笑了。

    她一笑,整个人都歪倒在傅红雪身上。

    傅红雪拄着刀,把她撑起来一点,也跟着她笑。

    陈情笑着笑着,突然指着他,道:“傅红雪,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歪了歪脑袋,半阖着眼睛,皱着眉看她。

    她已有很久都没有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了。

    她灌了口酒,又指着自己道:“陈情,我是陈情。”

    她拉起傅红雪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无论我的脸是什么样,我在你眼里,都是陈情,对不对?”

    傅红雪愣愣地点头。

    他手指动了动,拭去陈情眼睛里,不停地,不停涌出来的泪水。

    他擦到一半,陈情就扑过来抱住他。

    傅红雪便笑了笑,一下一下顺她的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出你的。”

    他说:“只要是你。”

    【七十二】

    迦兰山顶的雪很厚。

    很厚的雪已将那块漆黑的东西埋了一半。

    是块碑。

    一个黑玄石做成的石碑,上面没有刻一个字。

    那是傅红雪的碑。

    碑旁插了一把刀。

    刀鞘漆黑,刀身漆黑,刀柄漆黑。

    那是傅红雪的刀。

    刀在人在。

    如今刀在这里,人却去了哪里?

    我忽然觉得很冷。

    我向前一步,突然发觉墓前有一个人。

    这人摘下斗篷。

    是叶开!

    他看着我,满脸的悲天悯人,道:“我一直拿你们当朋友。”

    我后退一步。

    他向前走一步。

    他道:“如果我改变不了你们。”

    他每说一个字,就向前走一步。

    他道:“那只有一个办法。”

    他每向前一步,我就向后退一步。

    他道:“就是杀了你们。”

    他的声音忽然又很温情:“如果你们死在我的飞刀之下,我会记得每年给你们上坟。”

    这么多个字,退无可退,我的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我问:“傅红雪死了?”

    他道:“你害死他的。”

    我摇摇头:“他绝不可能死的,他是——”

    他道:“从他跟你走的那一刻开始,他已不是。”

    他走得很近了。

    天幕只有一轮冷月,将他的眼神也照得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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