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今夜,大家好像都很忙。
傅红雪前脚刚走,叶开已从窗户里跳进来。
他的轻功又精进许多,落地无声,举壶想要喝口水,但不巧今日壶里是空的。
喝不着水,他也只好先做事,鬼鬼祟祟摸到我床边。
我拿剑柄抵在他颈边:“你若没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喊阿雪进来打你了。”
叶开连忙举手:“别别别。”
他侧耳听了听,确认傅红雪没有动静,才放心地打算坐下来。
我靠着床架,一抬脚:“坐什么,有话站着说。”
叶开:“……”
他半站半坐地纠结了会儿,索性蹲在地上。
叶开道:“我娘回斑衣教了。”
见我一脸茫然,叶开叹了口气。
原来,叶开本想化解武林正派与魔教的恩怨,谁知这趟浑水越搅越深,将丁白云牵扯了出来。
丁白云,正是梅花庵惨案主谋之一,也是路小佳的母亲。
这下可不得了了。
花白凤虽未住在丁家,却因为叶开的关系,将丁灵琳与路小佳都视若己出。
此事一出,花白凤一时不能接受,花寒衣三两句,就把她劝回教中了。
叶开与路小佳几次上门欲求得原谅,皆无功而返。
那可不嘛,花白凤也到更年期了啊。
叶开没有办法,只好又回头劝武林正派不要大动干戈。
武林正派们一听:那怎么行?
不跟魔教大动干戈,那还叫武林正派吗?
眼看大战在即,他这些日子废的口舌,只怕比他前半生都要多。
说到这里,他又叹一口气。
我说:“这件事,你好像也不必担心太多。”
叶开道:“嗯?”
我说:“因为今日花寒衣来找我,他说,一个月后,华山之巅,请我务必替他收尸。”
叶开道:“啊?”
我说:“而且,他已把斑衣教令,给我了。”
我从袖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铁令:“我还以为他跟我开玩笑。”
叶开:“……”
叶开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确实是斑衣教令没错。”
我说:“你看,我的就是阿雪的,既然斑衣教是阿雪的,这还有什么好怕的。”
叶开道:“花寒衣可不会承认斑衣教是傅红雪的。”
叶开顿了顿,又道:“就算斑衣教已全听你们的号令,它也还是个魔教。”
我说:“魔什么,到时候,我就去华山之巅,命令他们全去种地。”
叶开:“……”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叶开正色道:“什么问题?”
我说:“种什么比较好呢?”
【“六十六】
归鸿将落,余晖洒在傅红雪的身上,将他的刀照得很温柔,将他的脸也照得很温柔。
陈情仰面靠在他肩上,忍不住伸手,撩他的睫毛。
傅红雪眨眼,又眨眼,终于还是捉住了这只捣乱的手。
“你干什么?”
陈情便笑笑,又规规矩矩地躺好不动了。
她大部分时候,行事举止,总还很配得上她那套凌厉到骇人的剑法。
可有的时候,又幼稚得令人发指。
好像,那本来就是两个人似的。
【六十七】
我一直在想。
我手中执棋,已想了一个下午。
傅红雪出门买菜了。
他宁愿出门买菜,也不要陪我下棋。
大概是因为我根本不会下棋,又偏要下棋,就会不讲道理。
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岂非很可怕?
所以傅红雪宁愿出去买菜。
于是只留下我一个人想。
迷局刻,做一颗进退都难自已的棋,岂非比做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更可怕?
我落了棋,正听见傅红雪上楼的声音。
我说:“阿雪,我们去华山一趟。”
【六十八】
秋风主杀。
华山之巅落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霜雪渐渐覆满在场每一个人的发顶。
他们在等。
叶开也在等。
他在等一个解释。
其实,这里的所有人,包括被救下的花寒衣,好像都在等一个解释。
只有一个人不必等。
傅红雪不问陈情为什么救下花寒衣。
正如同三日前,他也不问为什么陈情要去华山。
他手中握着刀,刀已经出鞘,刀身淌着血。
血仍很热,热得落在地上,将白色的雪也化开,似在白雪上,开出了一朵红花。
陈情戴着幕离,风雪缭乱,白纱扬舞,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原本就面无表情。
她说:“阿雪,我们走罢。”
傅红雪说:“好。”
于是,傅红雪又握紧了刀,走在最前。
陈情一手拿着斑衣教令,扶着花寒衣,一手提着剑,就走在他的身边。
还能动弹的斑衣教众纷纷跟上来,手中拿着武器,警惕地对着武林众人,慢慢一步步后退。
一地残众,已没有人再敢追上去。
每一个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们离开。
叶开也在看着他们。
他喊:“傅红雪!陈情!”
那两个人好似走得太远,没有听见。
只有花白凤看了一眼叶开。
但她还是转身,跟着傅红雪走了。
【“六十九】
“龙哥。”
“嗯?”
“‘反派’是什么意思?”
“就是……走错路的人。”
“走错路的人不是很多么?”
“大概只有他走错了特别多。”
我不再问了。
很奇怪。
身处局中时,我从未觉得自己错过。
可现在抽身局外,再看纸上旧事,却原来每一件都是错的。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陈情,这世间怎么还有你这样无情之人?”
我倒还想问。
她分明知道善恶对错,为什么将我写作了这样一个人。
朱一龙卷起手中剧本,敲了敲我的手背。
“好了,陈大侠。反派死了,戏就散了。你现在又不是戏中人,还管这些干什么?”
【七十】
迦兰雪山。
斑衣教领地。
我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夜色山雪。
侍女来更香炉,我问她:“傅红雪睡了吗?”
她答:“禀教主,傅少侠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说:“好,我知道了。”
她躬身退下,我回过头,香炉腾起袅袅青烟,仍是安神香。
阿雪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花寒衣的安神香实在是假冒伪劣产品。
库房里的酒,倒是好酒。
我挑了几坛,抱在怀里敲他的门。
他很快便开了门。
一开门,我就将两坛酒塞到他怀里。
酒沉得很,他被塞得往后倒退了半步,站定了,眨了下眼睛看着我。
我说:“大侠,小女子备好酒两坛,请你带个路。”
傅红雪仍很茫然:“带路?”
我说:“嗯,带我去山顶。”
他皱了皱眉:“去山顶做什么?”
我说:“摘月亮给你啊。”
傅红雪:“……”
傅红雪道:“胡闹。”
他转身,把两坛酒放在桌上,敲敲桌子:“过来。”
我关上门,走过去坐下。
他也坐下,看了看我,又握拳敲敲我的脑袋。
我问:“你干什么?”
他道:“看看是不是冻坏了。”
我幽幽道:“要是真冻上了,你一敲,岂不是开瓢了?”
傅红雪沉默。
半晌,将木盘里倒扣着的杯子正过来,搁在我面前。
我一愣。
我和阿雪很少喝酒,都是叶开提酒来楼中,摆杯斟酒,劝一杯喝一杯。
一来二去,还真是习惯了,坐下说了半天,竟无人倒酒。
【“七十一】
两坛酒已见底。
傅红雪呼了口气。
陈情忽然盯着他。
盯了会儿,又忽然搬起凳子,挪到他身侧坐下。
她道:“再来一次。”
傅红雪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半睁半阖地斜看着她:“什么?”
陈情鼓起脸,对着身前噗了口气。
她抓着傅红雪的袖子,道:“这个,再来一次。”
傅红雪也不多问,对着前方,又呼了口气。
陈情也“噗——”。
傅红雪看看她,笑道:“你干什么?”
陈情也不答,又对着前方“噗——”。
傅红雪转过脸,想了想。
呼——
噗——
噗呼——
两个人就在那鼓着脸,噗阿呼阿地轮了十几回。
直到陈情“呵哈哈哈哈哈”地笑了。
她一笑,整个人都歪倒在傅红雪身上。
傅红雪拄着刀,把她撑起来一点,也跟着她笑。
陈情笑着笑着,突然指着他,道:“傅红雪,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歪了歪脑袋,半阖着眼睛,皱着眉看她。
她已有很久都没有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了。
她灌了口酒,又指着自己道:“陈情,我是陈情。”
她拉起傅红雪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无论我的脸是什么样,我在你眼里,都是陈情,对不对?”
傅红雪愣愣地点头。
他手指动了动,拭去陈情眼睛里,不停地,不停涌出来的泪水。
他擦到一半,陈情就扑过来抱住他。
傅红雪便笑了笑,一下一下顺她的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出你的。”
他说:“只要是你。”
【七十二】
迦兰山顶的雪很厚。
很厚的雪已将那块漆黑的东西埋了一半。
是块碑。
一个黑玄石做成的石碑,上面没有刻一个字。
那是傅红雪的碑。
碑旁插了一把刀。
刀鞘漆黑,刀身漆黑,刀柄漆黑。
那是傅红雪的刀。
刀在人在。
如今刀在这里,人却去了哪里?
我忽然觉得很冷。
我向前一步,突然发觉墓前有一个人。
这人摘下斗篷。
是叶开!
他看着我,满脸的悲天悯人,道:“我一直拿你们当朋友。”
我后退一步。
他向前走一步。
他道:“如果我改变不了你们。”
他每说一个字,就向前走一步。
他道:“那只有一个办法。”
他每向前一步,我就向后退一步。
他道:“就是杀了你们。”
他的声音忽然又很温情:“如果你们死在我的飞刀之下,我会记得每年给你们上坟。”
这么多个字,退无可退,我的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我问:“傅红雪死了?”
他道:“你害死他的。”
我摇摇头:“他绝不可能死的,他是——”
他道:“从他跟你走的那一刻开始,他已不是。”
他走得很近了。
天幕只有一轮冷月,将他的眼神也照得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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