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冬雪融去,夜来春雨。
清晨起了雾,连院子中央的那块石碑也蒙纱一样温柔。
陈情将伞夹在脖子与肩膀之间,蹲在地上打量身前被昨夜的雨打成深色的泥土。
傅红雪握着刀打伞走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陈情一动,身子却往后倒,被傅红雪一弯腰接住了。
她手里的伞却不那么幸运,落到泥水坑里,伞面全都花了。
陈情扶着他的手臂,还有些站不稳,是蹲得太久,四肢麻了。
陈情道:“我想看看有没有发芽。”
傅红雪道:“没有这么快的。”
陈情道:“也许就变得这么快了。”
傅红雪道:“但现在你已经见到了。”
陈情移开眼睛,不情愿道:“果然是没有这么快的。”
泥土下埋的是赵县梨花。
是他们在长安元宵灯会上买来的一袋种子。
陈情低头算一算,道:“我们已认识一百五十多日了。”
傅红雪道:“日子过得很快。”
陈情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道“日子过得很快,种子却长得很慢,这是什么道理?”
傅红雪低垂着眼,好像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陈情道:“因为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一定是过得很快的。”
傅红雪:“……”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原来种子不喜欢你。”
陈情:“……”
【六十一】
天底下真不该有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
他这一笑,我连辩驳的话也想不出来,只知道盯着他的眼睛发呆。
雨已渐停,雾气在他身后渐渐化开,晨曦探出云层,于天际折出浅淡的五彩桥。
傅红雪收起了笑,曲着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要站到几时?该吃早饭了。”
我说:“不要打扰我看神仙。”
傅红雪愣了愣,无奈道:“还没看够?”
我说:“一辈子都看不够的。”
【“六十二】
春寒陡峭,微风吹过银铃,似吹出一支小曲。
叶开抱着剑匣,同丁灵琳两个蹲在陈情墓前。
丁灵琳苦着脸看了看天:“小叶,傅大哥和嫂子怎么还不回来啊?”
叶开也跟着看天:“你问问老天爷,我不知道。”
丁灵琳道:“你一个时辰前还说马上就回来了。”
叶开痛心道:“失策失策,谁知道这两个天天吃阳春面的傻蛋突然愿意改善伙食了?”
话音刚落,他已听见了百步开外,两个傻蛋的说话声。
叶开立刻拉着丁灵琳站起来。
剑匣背到身后,脊梁也挺直,微抬了下巴站好。
忽然,他又很不满意。
想了想,一把搂过还没站稳的丁灵琳,清了清嗓子。
那两个人已出现在他视线里了。
叶开笑得更自信,更潇洒。
近了。
陈情已离他们仅有十步,抬手想要打个招呼。
叶开没有揽着丁灵琳的那只手也抬起来了。
傅红雪忽然拉住了陈情,拉得她旋了个身,几乎撞进他怀里。
他抬手,摘掉了不知何时落在她发间的一颗松针。
叶开的笑凝固了。
日影西斜一寸,酒过三巡,月出红云,人已醉了七分。
叶开要陈情试剑,陈情应了。
她打开剑匣,拿起剑,出了鞘,双指抚过剑锋,赞了一声:“好剑!”
说着,飞身下楼,手挽剑花,向楼上见了个礼。
她眼中有醉意,舞起剑来,半是翩若惊鸿,半是婉若游龙。
然而也有这么一瞬,剑尖走势陡然凌厉,映着霞光与如血红阳,竟叫人胆寒。
叶开的眼神就在这一瞬突然变化,手指捏紧玉杯,有些出神道:“我竟完全看不出她的来历。”
傅红雪握着刀不说话。
叶开问:“楼前一战,几乎杀尽来者的,也是她?”
傅红雪答:“是。”
叶开问:“你有几成把握胜她?”
傅红雪不答。
叶开看了看他:“你没有想过。”
傅红雪道:“本不必想。”
叶开提壶喝酒,道:“三成。若她用的不是剑,我连三成也不到。”
傅红雪道:“她可以保护自己,这很好。”
叶开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究竟是谁?”
傅红雪道:“她是陈情。”
叶开道:“她是陈情,也是翠浓,也是马芳铃。”
叶开笑笑:“我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傅红雪沉默了。
半晌,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或许,她本不属于这里。”
昨夜叶开与丁灵琳就留宿在这里。
这丁山庄的七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并不想吃阳春面,又想一展贤惠,为叶开赢下一筹,便一早地跑去城里,买了些东西下厨。
这一下厨,黑烟滚滚,“彭”地炸醒了叶开,也炸醒了楼上的陈情与傅红雪。
三人都趴到阑干上往下看,与从小厨房冲出来,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丁灵琳对了个正着。
丁灵琳一缩脖子,丢掉手里的大锅铲,把手背到身后,低头不语。
陈情看着叶开。
叶开看着陈情。
叶开道:“我没钱。”
三月春分,埋在土里的赵县梨花终于发了芽。
绿芽抽长,在夏日时长成一截截小枝。
陈情墓偏安一隅地静,江湖却如一锅粥一样地沸腾。
江湖不太平,丁家庄也并不能抽身事外。
叶开的名字虽在长安茶客口中常常出现,人却已很久没有来了。
同样常常出现在茶客口中的,也有傅红雪。
他是魔教出身,却在山道上大败花寒衣,令斑衣教元气大伤。
茶客不知始末,也并不太关心,只猜测他已改邪归正,或许便是那只乾坤手,要定这正邪两分的局。
这只乾坤手,虽仍握着刀,不过他的刀,却已很少出鞘了。
刀可曾锈了?
好刀不会锈,好剑也不会锈。
人却会锈。
陈情靠在傅红雪身上,有气无力道:“我想吹空调。”
傅红雪已很习惯她说些奇怪的词汇,但很难得地开口问她:“什么是'空调'?”
陈情哀嚎道:“什么是空调?我宁愿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空调!”
傅红雪:“……”
陈情捉起他的手,继续哀嚎:“这是什么神仙人设,这种天还冒冷气的,为什么我没有?我不服!”
傅红雪叹一口气,伸手将她揽到怀里:“现今仍非盛夏。”
陈情已不再说话了,她任傅红雪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闭着眼睛,安静下来,竟有些困了。
傅红雪的手指也停下来,搭在陈情的手臂上,吻了吻她的额头。
绿树成荫、夏日蝉鸣、热闹的长安,都离这座小楼稍远。
这座楼却并不算冷清。
七月初七,阑珊星斗捧一轮明月,月下长安,乞巧市灯如昼。
万福酒楼今夜有歌女唱巧,唱声缈远,在如潮人流中,一时难听真切。
这样的日子,陈情是一定要来凑个热闹的。
非但要凑热闹,还要拉着傅红雪一道来凑热闹。
非但拉着傅红雪一道来凑热闹,还顺手在城外折了一朵湘妃色木槿,戴在……傅红雪的鬓边。
傅红雪已伸手要将它摘下,这只手半道却被陈情截住了。
她截住了,握到眼前,垂眸亲吻他的指尖。
于是傅红雪就任她去了。
黑衣刀客,鬓边簪花。
岂非怪到了极点?
这小小的一朵花已将他的神色变得温柔。
这温柔的神色,正落在他身边的白衣姑娘身上。
于是,这副画面便一点也不奇怪了。
反倒令人很羡慕。
【六十三】
捏面人的师傅十指如飞,连傅红雪也忍不住盯着看了。
我也正看得稀奇,忽然发觉有一道视线,穿过重重人群,停留在我身上。
我回过头,便见有个人很快地转过墙角,只有一段玄色衣料消失得慢了半拍,叫我看到了。
面人已初具形态,但要精刻成型却还早。
我想了想,说了一声:“在这里等我。”就握剑追了出去。
我追到转角,他又在另一个转角掩住斗笠。
他看起来分明已离我越来越近,但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忽然间,四下就已没有别的人了。
他在一道月门后坐着等我,石桌上摆了一只酒壶,两盏金杯。
我抱剑倚住月门,看着他摘下斗笠。
我说:“酒我就不喝了,花教主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花寒衣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忽然一抬眼,已知道今天的对话该结束了。
他说:“花某只有这一个请求。”
说完,重新戴好斗笠,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了。
我说:“不是说好在原地等我?你又不知我去哪里,找来找去岂非很容易错过?”
傅红雪从夜色中走出来,薄唇抿成一条线,握刀的手很用力,已用力得指节泛白。
我问:“面人儿呢?还没捏好?”
他的眼睛忽然盯着我,我才发现他好似有些生气。
傅红雪说:“我没有发现你不见了。”
我愣了愣,道:“你没有听见我同你说的话?”
他不语,算是默认了。
我站直了,向他走过去。
我问:“那你现在是在生我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他看着我,仍然不说话。
我说:“看来都有一点。”
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我说:“那你亲我一下,我也亲你一下,大家互相都道个歉,好不好?”
傅红雪眨了一下眼。
大概对我的这个解决方法,有一点出乎意料。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六十四】
月色与灯火仍将长安照得很亮,乞巧市人潮来往,仿佛都已忘记夜深了。
陈情伏在傅红雪背上,已很久不说话了。
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好像前一刻还在和他笑着说话,下一刻就已经睡过去了。
她虽然已经睡过去了,手里却还紧紧抓着一袋巧果。
好像随时都还会拈起一枚,喂到他嘴边。
傅红雪背着她,逆着人流朝城外走。
槐花黄,丹桂香,秋风缠人。
傅红雪走得很慢。
他已开始习惯走得很慢。
塞外秋风,冬雪红炉,春泥夜雨,蝉鸣夏声,皆如昨。
一生长,春秋几度难算。
最难是两厢厮守,相携白头。
走得慢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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