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边城浪子篇(七)

    【六十】

    冬雪融去,夜来春雨。

    清晨起了雾,连院子中央的那块石碑也蒙纱一样温柔。

    陈情将伞夹在脖子与肩膀之间,蹲在地上打量身前被昨夜的雨打成深色的泥土。

    傅红雪握着刀打伞走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陈情一动,身子却往后倒,被傅红雪一弯腰接住了。

    她手里的伞却不那么幸运,落到泥水坑里,伞面全都花了。

    陈情扶着他的手臂,还有些站不稳,是蹲得太久,四肢麻了。

    陈情道:“我想看看有没有发芽。”

    傅红雪道:“没有这么快的。”

    陈情道:“也许就变得这么快了。”

    傅红雪道:“但现在你已经见到了。”

    陈情移开眼睛,不情愿道:“果然是没有这么快的。”

    泥土下埋的是赵县梨花。

    是他们在长安元宵灯会上买来的一袋种子。

    陈情低头算一算,道:“我们已认识一百五十多日了。”

    傅红雪道:“日子过得很快。”

    陈情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道“日子过得很快,种子却长得很慢,这是什么道理?”

    傅红雪低垂着眼,好像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陈情道:“因为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一定是过得很快的。”

    傅红雪:“……”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原来种子不喜欢你。”

    陈情:“……”

    【六十一】

    天底下真不该有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

    他这一笑,我连辩驳的话也想不出来,只知道盯着他的眼睛发呆。

    雨已渐停,雾气在他身后渐渐化开,晨曦探出云层,于天际折出浅淡的五彩桥。

    傅红雪收起了笑,曲着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要站到几时?该吃早饭了。”

    我说:“不要打扰我看神仙。”

    傅红雪愣了愣,无奈道:“还没看够?”

    我说:“一辈子都看不够的。”

    【“六十二】

    春寒陡峭,微风吹过银铃,似吹出一支小曲。

    叶开抱着剑匣,同丁灵琳两个蹲在陈情墓前。

    丁灵琳苦着脸看了看天:“小叶,傅大哥和嫂子怎么还不回来啊?”

    叶开也跟着看天:“你问问老天爷,我不知道。”

    丁灵琳道:“你一个时辰前还说马上就回来了。”

    叶开痛心道:“失策失策,谁知道这两个天天吃阳春面的傻蛋突然愿意改善伙食了?”

    话音刚落,他已听见了百步开外,两个傻蛋的说话声。

    叶开立刻拉着丁灵琳站起来。

    剑匣背到身后,脊梁也挺直,微抬了下巴站好。

    忽然,他又很不满意。

    想了想,一把搂过还没站稳的丁灵琳,清了清嗓子。

    那两个人已出现在他视线里了。

    叶开笑得更自信,更潇洒。

    近了。

    陈情已离他们仅有十步,抬手想要打个招呼。

    叶开没有揽着丁灵琳的那只手也抬起来了。

    傅红雪忽然拉住了陈情,拉得她旋了个身,几乎撞进他怀里。

    他抬手,摘掉了不知何时落在她发间的一颗松针。

    叶开的笑凝固了。

    日影西斜一寸,酒过三巡,月出红云,人已醉了七分。

    叶开要陈情试剑,陈情应了。

    她打开剑匣,拿起剑,出了鞘,双指抚过剑锋,赞了一声:“好剑!”

    说着,飞身下楼,手挽剑花,向楼上见了个礼。

    她眼中有醉意,舞起剑来,半是翩若惊鸿,半是婉若游龙。

    然而也有这么一瞬,剑尖走势陡然凌厉,映着霞光与如血红阳,竟叫人胆寒。

    叶开的眼神就在这一瞬突然变化,手指捏紧玉杯,有些出神道:“我竟完全看不出她的来历。”

    傅红雪握着刀不说话。

    叶开问:“楼前一战,几乎杀尽来者的,也是她?”

    傅红雪答:“是。”

    叶开问:“你有几成把握胜她?”

    傅红雪不答。

    叶开看了看他:“你没有想过。”

    傅红雪道:“本不必想。”

    叶开提壶喝酒,道:“三成。若她用的不是剑,我连三成也不到。”

    傅红雪道:“她可以保护自己,这很好。”

    叶开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究竟是谁?”

    傅红雪道:“她是陈情。”

    叶开道:“她是陈情,也是翠浓,也是马芳铃。”

    叶开笑笑:“我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傅红雪沉默了。

    半晌,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或许,她本不属于这里。”

    昨夜叶开与丁灵琳就留宿在这里。

    这丁山庄的七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并不想吃阳春面,又想一展贤惠,为叶开赢下一筹,便一早地跑去城里,买了些东西下厨。

    这一下厨,黑烟滚滚,“彭”地炸醒了叶开,也炸醒了楼上的陈情与傅红雪。

    三人都趴到阑干上往下看,与从小厨房冲出来,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丁灵琳对了个正着。

    丁灵琳一缩脖子,丢掉手里的大锅铲,把手背到身后,低头不语。

    陈情看着叶开。

    叶开看着陈情。

    叶开道:“我没钱。”

    三月春分,埋在土里的赵县梨花终于发了芽。

    绿芽抽长,在夏日时长成一截截小枝。

    陈情墓偏安一隅地静,江湖却如一锅粥一样地沸腾。

    江湖不太平,丁家庄也并不能抽身事外。

    叶开的名字虽在长安茶客口中常常出现,人却已很久没有来了。

    同样常常出现在茶客口中的,也有傅红雪。

    他是魔教出身,却在山道上大败花寒衣,令斑衣教元气大伤。

    茶客不知始末,也并不太关心,只猜测他已改邪归正,或许便是那只乾坤手,要定这正邪两分的局。

    这只乾坤手,虽仍握着刀,不过他的刀,却已很少出鞘了。

    刀可曾锈了?

    好刀不会锈,好剑也不会锈。

    人却会锈。

    陈情靠在傅红雪身上,有气无力道:“我想吹空调。”

    傅红雪已很习惯她说些奇怪的词汇,但很难得地开口问她:“什么是'空调'?”

    陈情哀嚎道:“什么是空调?我宁愿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空调!”

    傅红雪:“……”

    陈情捉起他的手,继续哀嚎:“这是什么神仙人设,这种天还冒冷气的,为什么我没有?我不服!”

    傅红雪叹一口气,伸手将她揽到怀里:“现今仍非盛夏。”

    陈情已不再说话了,她任傅红雪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闭着眼睛,安静下来,竟有些困了。

    傅红雪的手指也停下来,搭在陈情的手臂上,吻了吻她的额头。

    绿树成荫、夏日蝉鸣、热闹的长安,都离这座小楼稍远。

    这座楼却并不算冷清。

    七月初七,阑珊星斗捧一轮明月,月下长安,乞巧市灯如昼。

    万福酒楼今夜有歌女唱巧,唱声缈远,在如潮人流中,一时难听真切。

    这样的日子,陈情是一定要来凑个热闹的。

    非但要凑热闹,还要拉着傅红雪一道来凑热闹。

    非但拉着傅红雪一道来凑热闹,还顺手在城外折了一朵湘妃色木槿,戴在……傅红雪的鬓边。

    傅红雪已伸手要将它摘下,这只手半道却被陈情截住了。

    她截住了,握到眼前,垂眸亲吻他的指尖。

    于是傅红雪就任她去了。

    黑衣刀客,鬓边簪花。

    岂非怪到了极点?

    这小小的一朵花已将他的神色变得温柔。

    这温柔的神色,正落在他身边的白衣姑娘身上。

    于是,这副画面便一点也不奇怪了。

    反倒令人很羡慕。

    【六十三】

    捏面人的师傅十指如飞,连傅红雪也忍不住盯着看了。

    我也正看得稀奇,忽然发觉有一道视线,穿过重重人群,停留在我身上。

    我回过头,便见有个人很快地转过墙角,只有一段玄色衣料消失得慢了半拍,叫我看到了。

    面人已初具形态,但要精刻成型却还早。

    我想了想,说了一声:“在这里等我。”就握剑追了出去。

    我追到转角,他又在另一个转角掩住斗笠。

    他看起来分明已离我越来越近,但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忽然间,四下就已没有别的人了。

    他在一道月门后坐着等我,石桌上摆了一只酒壶,两盏金杯。

    我抱剑倚住月门,看着他摘下斗笠。

    我说:“酒我就不喝了,花教主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花寒衣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忽然一抬眼,已知道今天的对话该结束了。

    他说:“花某只有这一个请求。”

    说完,重新戴好斗笠,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了。

    我说:“不是说好在原地等我?你又不知我去哪里,找来找去岂非很容易错过?”

    傅红雪从夜色中走出来,薄唇抿成一条线,握刀的手很用力,已用力得指节泛白。

    我问:“面人儿呢?还没捏好?”

    他的眼睛忽然盯着我,我才发现他好似有些生气。

    傅红雪说:“我没有发现你不见了。”

    我愣了愣,道:“你没有听见我同你说的话?”

    他不语,算是默认了。

    我站直了,向他走过去。

    我问:“那你现在是在生我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他看着我,仍然不说话。

    我说:“看来都有一点。”

    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我说:“那你亲我一下,我也亲你一下,大家互相都道个歉,好不好?”

    傅红雪眨了一下眼。

    大概对我的这个解决方法,有一点出乎意料。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六十四】

    月色与灯火仍将长安照得很亮,乞巧市人潮来往,仿佛都已忘记夜深了。

    陈情伏在傅红雪背上,已很久不说话了。

    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好像前一刻还在和他笑着说话,下一刻就已经睡过去了。

    她虽然已经睡过去了,手里却还紧紧抓着一袋巧果。

    好像随时都还会拈起一枚,喂到他嘴边。

    傅红雪背着她,逆着人流朝城外走。

    槐花黄,丹桂香,秋风缠人。

    傅红雪走得很慢。

    他已开始习惯走得很慢。

    塞外秋风,冬雪红炉,春泥夜雨,蝉鸣夏声,皆如昨。

    一生长,春秋几度难算。

    最难是两厢厮守,相携白头。

    走得慢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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