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江风尚有寒意,然而凌冽不足,未能吹散晨曦里,江心缭绕的苍白雾气。
船舱里的二人打了两圈机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沉默过后,陈情道:“我答应过要将倾城公主还给他。”
而另一个声音道:“可以。”
【四十九】
我转着杯口,有些出神。
“陈情”伸出一指,笑眯眯道:“有个折中的办法。”
我抬眼看她。
“把你的名字从这纸上抹去,全部改作‘倾城’。”她道。
我皱了皱眉,她便会意,对拢着袖道:“两个选择——要么把这折戏按着她改,要么把她按着你改。”
“别看我。我俩是特殊情况:我那时活不成了,拿你挡个灾,回自己主场苟着——反正又不犯法。再说,热爱生命是我国公民基本素养。”
“哦,对了。考虑到你文笔欠佳,出于人道主义,”她补充道,“我可以代笔。”
我:“……”
说好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呢?
我看她挺能叭叭的。
“你方才说‘他又要来找你’,是什么意思?”
“拢龙来找你两回了。”
“……谁?”
“龙哥。”
“他什么时候……”
我想起忽然翻脸不认人的花无谢,想起他莫名其妙的一句“千寻”。
我下意识握紧了剑想要站起,撞到头顶低矮船舱,又坐了回去。
“诶!别把我船顶翻了——”“陈情”嚷嚷着伸手一拿舱顶,心有余悸道,“三两银子呢。”
我怔怔盯了她半晌,情绪翻涌得太快,搅成了一团,只听见自己问:“云台上是一次,还有一次呢?”
“你中箭落水,我将你拖到医馆时。”她道,“二花那时受了伤,我怕他疼,就将他送回去了。”
“你怎么能……”
“我拦不住他,陈情。”她看着我,视线却遥远地穿过去,“他在我这里,任何时候都是最高优先级。”
……还挺人模狗样地念出了一点深情。
“陈情”的视线又聚焦回我身上,敲了敲舱板,严肃警告道:“基层人民,请注意你心理活动的措辞,再骂我强制遣返了啊。”
我拿起了剑,起身打算出去。
“还有件事提醒你。”“陈情”喝了口茶,慢吞吞道,“秉承着人文主义精神,我请了二花旁听。”
我出了船舱,果然看见了倚在舱外的花无谢。
他的声音从晨雾里穿过来,透着一点冷意:“我不同意。”
他道:“我哪个都不选,陈情。”
【五十】
从小舟上回来后,倾城公主和花小将军又吵架了。
花满天给花无谢送吃的时,还看到他往挂起来的公主画像上添字。
左脸写了个“死性不改”,右脸写了个“本性难移”,额头俩字——“陈情”。
花满天吓坏了,连忙上前把画给取下来卷好收起,道:“二弟!”
然而他一抬头,却见花无谢眼眶是红的。
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无计可施的难过与伤心。
“大哥。”他拽着花满天的袖子,像是自言自语道,“她叫陈情……你能不能帮我记着,她不是倾城,她叫陈情。”
“什么陈情?”花满天被他念糊涂了,“这跟倾城公主有什么……”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神色一凛,拉着花无谢一个撤步——
一支吹箭穿破他的袖口,钉上了门板。
陈情紧随其后,破门而入,还未及开口,耳尖一动,举剑回身相格。
七支吹箭尽数击落,她剑尖指地,笑了一声:“居然是冲我来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花无谢,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再次被吹箭打断了。
白衣剑客皱了皱眉,两袖一摆,便飞掠出去。
花无谢追出去时,那一点白融入晨雾,已消失得看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黑影搅乱雾气,紧追而去。
【五十一】
若我猜得不错,这些刺客,应当就是“七十二神鹰”。
然而虽称之“神鹰”,也仍非我一回之敌。
只要敢与我短兵相接,自然只有一个下场。
司马家孤注一掷,想要以刺杀公主为名,构陷花家入狱。
大概实在想不到——公主自己也成了个危险品。
我立于帆上,抬眼看向聚拢而来的黑影。
——这是我能为花无谢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五十二】
晨雾里渐染了不详的红色。
花无谢心中一紧,执剑踏上船顶,却见陈情正好整以暇站在一地尸体中央。
听见响动,她手里提着个黑衣人,转过身来,道:“留了个活口。”
说完,风干猪肉似地把人往杆子上一挂,向他走过来。
“司马家的。”她一边走,一边道,“刺杀公主,建议株连九族。”
花无谢看着她走过来,一伸手,擦了擦她脸上沾的血。
“无谢啊……”她任着他动作,嘴角提起来,轻声念了一句。
她大概也知道自己鲜少说人话。
于是三个字后,又不得不沉默下去。
“你要走便走。”花无谢道,“我爱慕的是倾城公主,与你有什么干系?”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道理我也懂。”
“就是走了个没心没肺的好友,犯不着你大费周章地……”
“好,我知道了。”陈情无奈道,“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花无谢气道。
陈情像是没看出来似的,得寸进尺道:“那笑一个?”
花无谢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陈情笑了笑,伸手把那杆上的黑衣人拎下来,道:“诶,把活口带……”
她的声音骤然一断,让过了刺来的匕首,却被绳索套中脖颈,摔入水中。
花无谢想要追着下去,却不得不先回过身格住刺客的匕首。
那刺客已是穷途末路,不出三招即毙于他的剑下。
花无谢纵身一跃,在刺骨的水中屏息追去。
水下竟还有三人,两人训练有素,动作极快,把陈情拖到深处便开始绞紧绳索。
陈情一手卡在绳索与颈间拼命往外扯,一手则与剩下一人在水中换掌。
花无谢将手中剑倏然掷出,水流裹挟利剑,猛地扎进一人胸腹。
然而只片刻喘息,另一人顶着陈情一掌迅速接上,重新将绳索绞紧。
陈情两手都攀住了颈间绳索,挣扎却忽然平息。
她张了张口,看唇形,可能是毫无意义地念了一句:“无谢啊……”
墨色字迹从她眉眼间、白衣间不断浮现,又化为泡影。
花无谢划水过去,从腰间掏出匕首,顷刻便结果了两位刺客。
随后拖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这里一扯。
他肺中的空气已近呼尽,但仍旧托着她的后颈,想要向她渡气。
脑海里的记忆就在此时,开始了频繁重演。
……
他说:“你面具掉了。”
对面的白衣姑娘愣了愣,慌忙去找。
“原来陈情倒过来就是倾城啊。”他忍不住笑了,揶揄道,“公主,你骗得我好苦。”
……
“花无谢,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他开门时,姑娘听见声音,回头看过来。
小脸通红地缩在狐裘里,看着可怜兮兮的。
于是他就笑道:“好了,我不生气了,进来吧,别着凉。”
姑娘就欢呼着扑过来,亲了他一口。
他愣住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两指碰着唇道:“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亲我?!
……
时光倒转,风雪退去。
二月的山顶道观后栽了一片竹林。
琥珀色的茶中照出一位梁上君子,被他一句话吓得跌下来,摔进他的怀里。
……
故事从头写成了另一个模样,行至于此,映着透过水面的一点微弱光线,点亮了白衣姑娘的眼睛。
她忽然清醒过来,揽住花无谢,将肺中的气源源不断渡了过去。
两人破出水面时,金色日光驱散了苍白雾气,却没什么暖意。
“花无谢!”倾城公主回身抱住他,带着哭腔道,“你吓死我了!”
花无谢愣了愣,似乎不太适应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了……”他有些茫然道,“没事了,倾城。”
这一幕突兀地卡在花无谢的回忆里,纵然在多年以后,也常常被他翻出来,连着一幅他少年时画的公主画像,一道反复端详。
那画像画得极好,是栩栩如生的似梦飞花,惊鸿一瞥。
只是她左脸写了个“白头偕老”,右脸写了个“百年好合”。
似笑非笑的眉眼间写了两个字——抱歉。
他一看见那两个字,就觉得气血翻涌,像跟这两个字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分明他清楚记得,是两人从怀江水里被救上来后,倾城公主擅作主张改了他的画,在自己左脸上写“白头偕老”,又在右脸上写“百年好合”。
她是一片好意,只因两个人都是死里逃生,于是许下一个美好愿景。
可他就是生气。
好像那八个字是属于一个不着调的大骗子,连道喜也透着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不安好心。
于是隔日,那副画上就又多了两个字——抱歉。
花无谢差点把那画撕了扔进江里。
而此刻倾城听见他咳嗽,连忙一阵风似地转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她从墙上摘下那幅画,利落地卷起来,顺着他的背道:“生气就不要看了。你也真是的,我都跟你道过歉了,怎么还生气呢?”
“我不是生你的气……”花无谢笑了笑,有些无奈道。
倾城也没有追问,只是伸指抹平了他皱起的眉。
她与少年时相比,性情着实变化许多。
然而再像……
再像,也不是……
思绪再次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句无声的叹息:
无谢啊……你不是他。
花谢花飞花满天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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