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纸上的那一生,浅得只有三口酒。
三口酒后,陈情就醉了。
单手撑着额头,伸了根手指,把空酒坛摇摇晃晃斜立在屋脊上,长睫半阖,露出个笑来。
“她有个喜欢的人。”
“是个……嗯……好人。”
一直在旁边低着头醒酒的花无谢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
陈情一无所觉。
“那个朝代,杀人犯法……哦,就是会被通缉。整个城里三千万人都与你为敌。”她接着说道,“我坐吃山空了好几个月,终于在他身边谋了份差事,支到了例钱。”
花无谢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连揉额角的手都停下来,转过头盯着她。
“三千万人里,只有这个人,我知道他的家乡,知道他的生辰,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弱水三千万……”
花无谢的嘴角扬了起来——
“只这一瓢已知无毒,可以下肚。”
花无谢一敛眉,笑容逐渐消失,脑袋上挂满了问号。
“这一句是这么用的么?”他忍不住道。
“嗯?”陈情把脸朝向他,可能回忆过往已将她不太发达的脑子占满了,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花无谢:“……”
他转回脑袋,长长呼了口气,揉着太阳穴道:“算了,你继续。”
“哦。”陈情应了一声,把脑袋转了回去。
转回去后,左思右想,觉得跟他讲述自己怎么喜欢上另一个男人的,实在很不仁义,于是跳过了这一节,直接烂尾道:“我后来做了他的侍卫,死掉了。”
花无谢揉着额角的手一顿,缓缓张开来,抱住了头,极其崩溃地把脑袋磕在了膝盖上。
——他自闭了。
“……也不是,没死透。”陈情纠正道,“我最近才知道我还活着。”
“无谢。”她傻呵呵地笑了笑,“他还在等我呢。”
花无谢想开了,重新振作地抬起了脑袋,斟酌着问道:“那你见到他以后……打算说什么呢?”
“嗯……”陈情不笑了,满脸严肃地思考起来。
花无谢扳过她的肩膀,道:“你就把我当成他……你打算说什么呢?”
陈情看着他,眼睛有些困倦地半睁半阖,蒙着一层深重雾气。
她想她的确是喝得很醉了,因为眼前这个人很轻易地就同那个许久未见的身影重合。
她不想把花无谢当成朱一龙,但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她眼眶立刻红了,鼻子一酸。
眼泪落到花无谢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一颤。
“龙哥……”陈情伸了手,分明想摸摸他的脸,却在最后关头垂下去拍了他的肩,“好久不见,嗝。”
好么,还打了个酒嗝。
花无谢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了,闭眼一个深呼吸,轻声哄道:“还有呢?”
“还有……我回来了。”
“还有呢?”
“还有?”陈情想了想,盯着他认真道,“我可以接着做你的保镖吗?”
花无谢沉默半晌,忍不住笑起来,扶住了额。
他说:“陈情啊……”
声音里三分好笑,七分无奈。
他抬起眼,对上似乎在等他答复的,陈情期待的视线。
“我不是在等你回来保护我。”他说,“我喜欢你,我在等你回家。”
陈情眨了下眼,愣愣地看着他。
于是便看见那张脸突然放大,温热的唇贴过来,吻住了她。
他肩上的狐裘滑落一半,与衣料擦出一点温柔声响。
长长的睫毛因忽然袭来的凉意微微一颤,随之睁开眼睛——
【四十三】
花无谢睁开了眼,一愣,又闭上。
闭上,又睁开。
“啊”地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倒退两步——
第二步踩着滑下来的狐裘,一屁股跌坐在屋脊上。
我伸手去扶,他却连滚带爬地自己起来了,离得远远地,两指碰着嘴唇,无比震惊地看着我。
我想我是清醒了大半,但仍旧一点也看不懂他这算是什么反应。
只见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红透了脸,率先质问道:“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亲我?!”
???
不是,你这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抢我台词吧?
我噎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无话可说,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只好假装无事发生过。
然而花无谢脸上的表情却精彩纷呈。
从“她为什么不说话”到“她为什么满脸的冷酷无情”,最后停留在了“她竟然想假装无事发生过”。
……难道真是我喝断了片,把花无谢给强吻了?
简直匪夷所思。
我看了眼花无谢愤愤离去的背影,把狐裘捡起来,拍灰,抖开,披上了肩。
“陈情啊……”
狐裘上仍残留了些许体温,与他身上的雪冷酒香。
两种酒的香气缠到一起,在我耳边绕出他的声音。
“我喜欢你,我在等你回家。”
我兀自笑了笑,想:要是真的就好了。
【四十四】
倾城公主没能哄好她的小竹马。
不如说,花无谢对她的意见好像更大了。
花满天见他俩气氛实在不好,临押解犯人上路前,另置了一趟家宴,试图以兄长的身份开解开解二位小年轻。
公主倒很配合,一改平日的刁蛮脾气,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反省了一番自己的诸多错处。
“我不该隐瞒身份,害无谢哥哥一路苦寻至此……”
花满天和蔼道:“公主身份特殊,此举也算情有可原。”
“我不该任性,夜闯朔北关,受了伤,害无谢哥哥担心……”
花满天歉然道:“他们也是职责所在,望公主海涵。”
“我不该明知自己旧伤复发,还继续上阵杀敌……”
花满天肃穆道:“公主深明大义,为国死而后已,臣自愧不如。”
……
两人每说一句,花无谢就灌一杯酒。
苦酒入喉心作痛,无人知我窦娥冤。
有谁信这女人骗走他初吻之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么?
没有。
没有!
宴至半,屋外有事相报。
花满天停了著,告退离席而去。
门一合上,陈情就搁下筷子,脸上灿烂的笑敛起来,垂眼看着桌上的剑。
花无谢则看着手中酒杯。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开口的同时,花无谢也开了口。
“我们和好了,陈情。”
【四十五】
他说:“我们和好了,陈情。”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他道:“你都要走了,我还能拿你怎么办呢?”
我:“……”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陈情。”他抬眼看我,有些茫然,“因为倾城?”
我比他更茫然。
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道:“……你也断片了?”
“断什么?”花无谢愣愣地看着我,“什么是断片?”
“就是……”我指指脑袋,“喝醉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花无谢想了想,脸一黑,咬牙切齿道:“哦,你把我的初吻‘断、片’、掉、了。”
我:“……”
我看着花无谢。
花无谢看着我。
我向他竖了个拇指:“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四十六】
花小将军同他的小青梅和好了。
那一天,花无谢举着剑,追着倾城公主绕了朔北关一圈。
最后追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倾城公主倒退着走回来,眯着眼睛朝他笑。
路过的将士都忍不住驻足,伸长了耳朵,想听听她说什么。
倾城公主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蹲下身,向花无谢摊开一只手,轻声细语道:“无谢哥哥,不要生气了,我们和好吧?”
嚯,哥几个生生看愣了,面面相觑,直道是:这青梅竹马就是不一样啊,不一样。
纷纷热情喊道:“花小将军,快快快,把手给她啊——”
“就是啊花小将军,别跟她生气啦——”
倾城公主则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哦——公主害羞啦——”
一群大老爷们瞬间跟三姑六姨似的,恨不能立刻做媒请旨,把这俩按头塞进喜堂,拜了天地。
此情此景,连花无谢都不禁笑了。
他把手递出去,从地上站起来,凑到陈情耳边,说了句:“小骗子。”
总算是降了级,不喊她大骗子了。
陈情笑得眉眼弯弯的,轻声道:“不生气了?”
花无谢挑眉:“生啊,为什么不生?”
然而这句被将士们听去,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大家轰然而散,勾肩搭背走远,举枪举盾地喊:“哦——公主要和花小将军生个大胖小子啦——”
陈情:“……”
花无谢:“……”
“整肃军纪!”花无谢愤愤道,“太不像话了!”
“我同意。”陈情应了声,又道,“所以你还生吗?”
花无谢:“……”
陈情想了想,补充:“哦,我是说气。”
【四十七】
行至怀江岸,船只繁忙如流,已恢复了往日生机。
那最小最破的一只舟上果然坐着陈老,挥着空空的钓竿招呼我和花无谢:“两位小客人——别来无恙呐——”
我向花满天说明一番,策马离开队伍,向他迎了过去,笑道:“老先生,别来无恙。”
马蹄在地上敲出“嘚咯”两声,陈老勉力仰着脖子看我,细骨伶仃的一只手抬起草帽帽檐,露出个和蔼笑容。
“陈情呐,你该回家啦。”
帽檐下弯起的一双眼变形撑大,细眉伸展,满头华发转瞬间……化成了及地青丝。
那是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但她却更为削瘦病态,肤色在阳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掺着一股死气。
——正是我在书外,第一眼从镜子里看到的“陈情”。
“再不回家,他又要来找你啦。”她睁开眼,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他倒是真的很喜欢你,陈情。”
她向我伸手,撇嘴道:“我柠檬了,快下来哄哄我。”
我:“……”
……什么妖怪?
然而就同我猜想的那样:她听见了。
“陈情”乐道:“什么妖怪?柠檬精呗。”
“哦。”她想起什么,又道,“你那时候还没有柠檬精这说法呢。柠檬精就是……”
“我猜得到。”我边说,边下了马,递手给她,顺着她的力道上了船,弯腰进了船舱,“就是醋坛子,对吧?”
“陈情”笑了笑,没说话,盘着腿在我对面坐下。
小舟轻轻一荡,离岸渡往江心。
我握紧了剑,下意识向外看去。
“别急。”她手里捧住一杯热茶,腾起的雾气在她眉眼间慢慢化开,无端使我平静下来。
“这件事,我正要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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