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篇
【一】
电梯门一开,几个医生推着病床,猛地冲了上去。
金属床角把里头要出来的人挂了个跌,踉跄几步,回眼一瞥。
拿吊瓶的女护士视线放得高,被这一瞥瞥了个正着,无端从天灵盖滚下一股凉意,整个人抖了下。
但那股敌意并不是针对她。
干裂出血的唇微微抿了抿,视线下移,从缓缓合上的电梯门间看了眼撞过她的病床一角,就事不关己地回过了头,继续走她的路。
习惯了争分夺秒的女护士职业病似地从医院繁忙来去的人流里,把这位有点显眼的病人剔出来,在脑海里进行快速评断。
——很高,得有一米七以上;皮肤白,但是长时间不见动态光的惨白;被撞到时病号服蹭起来,露出的那截手腕上青紫色的血管分外明显,排了好几个红点,有一个大概率是刚拔走了点滴,还肿着;心烦、浮躁、呼吸有些困难,状态并不算好。
她朝人问:“楼上ICU最近接过个一米七几、喉咙有伤的女病人么?”
几人都摇头。
电梯门重新打开,终于有个人想起来,迟疑道:“最近没有,但隔壁VIP躺了个快两年没醒,从A市转来的,好像是哪个明星的女朋友……”
那女护士语速极快道:“澄清过,不是女友,是他保镖。”
“我刚在大厅里看见她了。”女护士顿了顿,补充,“就咱们在电梯里撞了下的那个。”
【二】
这时代吵得很。
一脱离了水体,耳压消失,器械运作的噪音掺着人生百态,比江水更厚重地朝我淹没过来。
橡皮管在什么东西上撞了下,冒着滴液的针头甩回来,冰凉的药水落了我一脸。
雾气在氧气罩里快速退散,还未散尽,又立刻卷土重来。
我抬手将它摘下来,听见一片嘈杂里,“喀、啵”“喀、啵”的不知什么声响。
凝滞的真气开始流转,既疼又痒地流过四肢百骸。
我站起来朝外走,越靠近楼梯,那极有规律的“喀、啵”声越清晰。
——不知道是哪个人太无聊,站在转角那儿玩保温杯的弹盖。
我抬眼看见楼层号是16,掂量了下,转身走回去,按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前,我听见转角那儿手机铃响起来,是金玟岐唱的「山丘」。
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截的铃声,第一句就是“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总感觉专门嘲讽我似的。
我抬头看着楼层键快速下跳,跳到1层,跟迎面推进来的病床挂了下,跌了个踉跄。
与此同时——
哀嚎与求救,咒骂与争吵,忙碌的鞋跟与塑料滚轮贴着地面飞速来去……所有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一股脑撞进来,震得耳膜生疼。
我从人群里穿过去,随手把那块写着“穿病号服禁止离院”的警示牌盖倒,走进转门。
身后有人喊:“诶!你出去干什么?!哪个病房的?回来!喂——”
外头仍有不少人走进来,我插着兜撤肩换步,一一让过,终于在耳畔的风声里感觉到了一点快意。
随后是院门口关东煮、烤红薯与糖葫芦的香气缠进了傍晚的风,一路搅和进胃里。
我吞咽了一下,喉间的刺痛感立刻如同一盆冷水似地浇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有人从身后赶上来,扣住了我要去摸伤口的那只手,往后一扯——
沾着消毒药水味的外套、急促的呼吸、和发尾被揪进他掌心里,微弱的拖拽感。
他的一切情绪,从这些细枝末节里传递出来,牵动起我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铃声又响起来。
仍旧从那一句开始,因为他没有接,于是自顾自地唱了下去:
“……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了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扬声器唱得再响,再动情,周围也鲜有人停下来。
连那踩着高跟鞋想要追过来的护士也坐回了问询台,继续焦头烂额地工作。
只是时不时又看过来,警惕我们离开。
我一生执剑闯过数不清的断舍离,终于在此刻,同意这万丈红尘彻彻底底地吞没我、同化我、拥抱我……
并发誓永不割舍。
【三】
“她醒了……真的,我就去倒个水,她都快跑出医院了……不是,我没做梦……她在里边检查呢……啊,好,行……我真没做梦,唉……”
朱一龙无奈地微微挑起眉,长长出了口气,手腕搭着眉骨,仰起脸看天花板。
过于冷硬的白炽灯有些刺眼,在他眯起眼移开视线后,仍遗留下了两团绿光,如影随形地在他跟前晃悠。
“我也以为自己做梦呢……”他有些恍惚地说了一句,电话那头立刻紧张起来。
于是他只好抵着额头笑道:“真醒了……她……”
还没说完,电话挂了。
一看手机,李婵干脆打了个视频电话来。
……也好。
朱一龙把手机拿远了点,点了接受。
一接通,先抿着唇乖乖比了个“耶”,以示自己情绪一切正常,没白日做梦,再向她示意了下身后的“放射科”挂牌,道:“在做核磁共振。”
李婵挺严肃地盯了他一会儿,才松了口气,问他:“检查结果怎么样?”
朱一龙笑:“还没出呢。”
“也是。”李婵一讪,又问,“那你看呢?”
“没什么大问题。”他先说了一句,又神色一黯,“但喉咙没好,不能说话。”
“至少人醒了。”李婵也就能这么安慰一句。
然而朱一龙自己就缓得过来,笑着道:“躺着不觉得,抱到怀里才感觉太瘦了,喉咙伤着还是照旧只能打营养针……这怎么办,喂不胖了?”
李婵跟着他笑了笑,一转眼,说曹操曹操到,就看见陈情从检查室里走出来了。
她的视野立刻一顿乱晃,最终被一张灰色座椅垫占满了屏幕。
——手机被朱一龙盖在了椅子上。
“我、我刚跟婵姐通话呢……你怎么样?头晕么?……医生,她情况怎么样?”
然后在医生有些恍惚的“哦,病人情况很好……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见……”里,李婵眼前又亮堂起来,挤进了一个发际线很健康的额头。
这额头在画面上晃了会儿,一下切成了空旷的医院长廊,过会儿又变成了一只充满好奇的眼睛。
她在三折戏里辗转六年,难免对这些新兴科技又陌生起来。
不过,陈情以前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感情,一进剧组就经常忘记交话费,十分反人类地用闭目养神解决一切休闲时光。
李婵想着。
……怎么现在倒很感兴趣似的。
朱一龙瞥见了,边听着医生说话边走过来,把手机一拎,从她手里拎走,找好了角度,就这么不嫌累地提着。
陈情伸手帮他一块儿托着,视线聚焦上画面中的李婵,抿唇笑了笑,跟她挥手。
那乖巧劲跟朱一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把李婵给看笑了。
笑完,又挺唏嘘地长叹了口气,说:“你这喉咙怎么说?好不了了?”
陈情摆摆手,用口型跟她说:“需要时间。”
旁边那医生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低头看看表,朝她道:“陈小姐,希望您能再考虑下我们的请求。”
陈情向他摇头。
那医生原地站了站,最终叹了口气,干巴巴地说了句“如果您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就回身走了。
显然是知道希望渺茫。
陈情就跟两个人连口型带比划地解释“他们想研究我的细胞再生能力与人体结构差异”。
“陈情”的意识已经完全不再影响她,偶尔替她解释翻译了——她回来后这种联系就彻底断了——所以其实有些不太明白那医生的意思,就只是听他说要住在研究所,而她还惦记着朱一龙说的“回家”。
结果那两个人,尤其是朱一龙,如临大敌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不行,绝对不行!”
他跟李婵道了个歉,先挂了视频通话,两手搭着陈情的肩膀,像跟小朋友进行诈骗宣传的警察叔叔似地,又亲切又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以后谁跟你提到‘研究’,你都直接拒绝,然后离他远点,知道吗?”
陈情跟他眨了下眼睛。
朱一龙手一抬,捧住了她的脸,又问一遍:“知道吗?”
陈情就笑了,拿下他一只手,在他手心一笔一笔地写:“知——道——了——”
写得他手心痒痒的,手指不住地往里蜷。
等她写完了,这只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陈情把揉她头发的手抓下来。
抓下来,拨开他的手指,又写:“回——家——?”
那一个点轻轻戳完,两人视线重新交汇到一起。
然后,陈情大概是以为他不记得这句话了,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亲了过去,试图让他回忆起来。
那应该是很短暂的一吻,但她才刚往后退了一点,朱一龙就揽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陈情的嘴唇仍旧干涸开裂,有交错深浅的深红色沟壑。
于是,铁锈味随着这个吻蔓延到他的唇齿之间,扩散进了整个口腔。
但很快,柠檬洗发水的味道、病号服上的药水味儿、不知道从哪个小孩儿那沾来的一点奶粉香气……各种杂七杂八的味道又把这种味道压走了。
那冷眼旁观人世的千年剑客弯起了笑眼,走进了万丈红尘,走到了他面前。
问他道: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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