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潺潺，浑厚的木鱼声在雨声中传播开来，显得雨夜里更加凄清。
“娘！”戚元声音嘶哑唤着，其声哀戚令人动容，木鱼声被迫中断。
“元儿，你该唤一声姨娘。还有，日后，莫要再来这里了。”往日的陆姨娘，如今的了因师太轻叹道。
“这里没有旁人，儿子唤一声娘又有何不可？！娘亲何其无辜落到这步田地，那连氏做下的事，却要娘来承担苦果！儿子怎能忍下这口恶气！”戚元身为人子，不能护住生母，此番伤痛于心，面容悲戚中难掩愤怒。
“阿弥陀佛，施主如此便是听不进了因的话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来。”戚元已不是第一次过来了，生母被困家庙。戚元无力将母亲解救出去。便只能常来问询，生怕娘亲在此受了薄待。
戚府失火那夜，他被戚明珠话语一激，便连夜来了此处，只因想要知道府中闹剧的来龙去脉，以及陆姨娘受到严惩的真相。
而所谓的真相果然是残忍的。娘亲因戚明珠母女受过，戚明安表面纯良，实为主谋，自家亲妹乃是帮凶，且事后仍诡言哄骗自己。
戚元只觉这世间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陆姨娘身边。戚府上下同皇宫内院一般，污秽不堪。
可纵使知道，陆姨娘被困家庙之事，虽起于戚明珠母女，实则幕后主谋最为可恨，可到底意难平。
“娘，你莫要生气，娘若不爱听，日后儿子便再不说了。只是孩儿有一事不明，还望娘亲为儿解惑。秀芳她，究竟去了何处？”
他近日因家中事宜并未去太孙府，接连逗留府内，竟偶然得知娘亲在事发当天居然曾遣秀芝出府，也是在那之后，秀芳便再也没有回来。
听闻戚元口中之言，陆姨娘不禁侧目，她惊讶万分地瞅了戚元一眼，继而眼睑下垂，看不清神情。
“秀芝无亲无故，对娘最是忠心。想来不会随意离府。”戚元不忍为难生母，可此事兹事体大，若不弄明白，恐留后患。
陆姨娘沉默半晌，昏暗的烛光下，戚元看不清她到底是何表情，他并不催促陆姨娘，只安静侯在一旁，便表明了他的态度。
“为娘自小便卖身连府，只因家中继母恶毒，容不下我，便撺掇爹爹欲将为娘卖入烟花柳巷。青楼楚馆门前，为娘奋力哭求，巧遇随故去连尚书出游的小姐，小姐心善，央着老爷买下了为娘。”对着青灯古佛，陆姨娘低声喃喃道，声音极细却仍旧听得清。尘封十八年的往事在戚元面前徐徐展露。
戚元不禁凑近了些，听着陆姨娘说起辛酸往事，望着陆姨娘安然祥和的脸庞一派孺慕。
“本是身如浮萍的贫家女，却自此有了依靠，连尚书胸怀宽广，特准为娘随小姐习文断字，得名师教诲。为娘实乃三生有幸。”按照陆姨娘所说，饶是戚元对连玉然心中有怨，也不得不承认。连府对娘亲有恩，对待娘亲怕是极为亲厚的。
“小姐玉质天成，容颜无双，自小便受尽追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旁人眼中她许是有些嚣张跋扈，但府内众人只觉小姐娇憨可爱。毕竟啊，小姐最是护犊子，容不得身边人受欺负的。”
陆姨娘眼角湿润，唇边却笑靥如花。“那般花骨朵般的小姐，不知道有多少人心生爱慕。若论对小姐的倾慕程度，你父戚威最是痴情。”
说道这里陆姨娘笑容里夹杂了一抹苦涩，“可奈何，痴情总被无情恼。小姐心心念念的却是她的青梅竹马，那是个在整个大越都极为出色的英雄！”
“造化弄人，边关告急，英雄上了战场，小姐却因先皇赐婚要嫁与你爹。小姐性情刚烈，投缳自尽未遂，反被查出有孕在身。”
陆姨娘抬眼望向戚元：“是你爹，明知小姐怀有身孕，依然要求娶小姐！那时为了腹中孩儿，小姐不得已嫁给了你爹。”亦因为，小姐已心灰意冷，因为燕王走后未有只言片语，小姐实在是万念俱灰······
“小姐嫁进戚国公府后，明面上与戚威举案齐眉，可实际上二人始终以礼相待。小姐最是心软，若是戚威肯耐心些，或许小姐当真会被他感动的。
可随着小姐月份渐大，戚威的眸底越冷，小姐心知，明珠的存在，已然成了他心中的刺，二人到底做不成真正的夫妻。”
说道此时，陆姨娘眼中的情绪可以称得上惨烈了：“这时，为娘自觉机会来了。”声音中饱含着对自我的唾弃。
“世间多是痴男怨女，为娘也没能幸免。一如小姐痴恋着他的青梅竹马，戚威痴恋着小姐一般，为娘粗鄙之身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戚元眸中闪过复杂之色，对自家娘亲接下来的话有了些许猜测。
“那夜戚威喝了酒，醉醺醺的来寻小姐，为娘将戚威引到了偏房，许是对小姐的情思压抑太久，他明明认出了为娘，却依然没有拒绝。”而她就这样爬了床。背叛了待她亲如姐妹的小姐。
“当时为娘心中的想法，同所有心比天高的丫鬟一般无二。”陆姨娘闭目轻叹，在亲子面前自揭伤疤让她难堪至极。
“娘，你是我娘！况且连氏与父亲之间本就问题重重，便是没有娘，也不一定能做一对恩爱夫妻。”戚元身为人子，见不得自家娘亲黯然神伤。上前拥住陆姨娘颤抖的孱弱身躯。
陆姨娘轻拍他的双手，徐徐睁开双眼，眸中重复清明：“陈年旧事，为娘最清楚不过，至于孰是孰非，这些年来为娘心中也很是明白。”
“后来娘怀孕了，戚威唯恐小姐发现，便狠心送了娘一碗藏红花熬的粥。”说道此处，陆姨娘竟无半分情绪，俨然对戚威此人已然绝望。
而听闻此事的戚元，恍若雷击。他如何能想到想来温和沉稳的父亲竟曾如此残忍。自己与双胎妹妹明丽，竟是险些命丧娘亲腹中！
“小姐不知如何得知了此事，赶来将粥打翻。这才保住了你与明丽。在那之后，戚府世子夫人身边的婢女摇身一变成了戚府陆姨娘，而世子夫人深入浅出，偏安一隅。”所以戚元与戚明丽能长到如今在戚府中得享荣华富贵，全赖连玉然的成全！
只是，背叛终究是背叛。
“为娘做了错事，愧对小姐，小姐死前曾命为娘去寻小姐生父，让他来带走小姐，可是戚威以你二人前程相胁，为娘再一次对小姐失信。”
陆姨娘轻抚着戚元俊秀的脸庞：“如今你们都已长大成人。没有了明珠，戚府大房定以你二人为尊。为娘作为母亲，已为你二人谋划太多。是时候实现对小姐的承诺了，我儿，可明白？”
“现如今，你还要问秀芝的去处吗？”陆姨娘淡然望着戚元问道，神色间坦坦荡荡，笃定非常。
戚元艰难地点头，听得陆姨娘一番剖白，他眼角通红，眉目如画的俊颜上已然泪意斑斑。沉默良久后，他跪在陆姨娘身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若有人问起，孩儿便说，娘亲自知事情无法隐瞒，感念主仆之情，放秀芝回乡了。只是，父亲那边若要追查？”戚元不免担忧，父亲势力庞大，耳目众多。若他起疑追查，只怕此事难以善了。
“我儿放心，这些年来，良心不安的又岂止为娘一人？”陆姨娘又是一声轻叹，声音清冷空旷，“为娘做的一切他最是清楚不过了。”小姐死后，戚威早便悔了，不，应当说早在小姐病的神志不清，整日念叨着铭哥哥时，他便悔了，只是这些年来一直不忍承认罢了。
如今他既已默认此事，日后便不会再查。可笑自己，竟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戚元呆立原地，今日得知的许多事，让他多年的认知全部崩塌。他今日方知，娘亲竟是自愿在悲化庵修行的。也只有远离了戚府，她才能有真正的清净。
“照顾好明丽，她本性不坏，只是心性不稳，还需你好好看顾。”陆姨娘说完这最后一句，便闭上双眼，再不去看戚元。
戚元应一声好便缓缓起身，脚步踉跄着往外走去，窗外的绵绵细雨打湿了他的身子，清瘦的身躯渐渐消散在夜空雨幕之中。
往日的陆姨娘，如今的了因师太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浑厚的木鱼声逐渐响起。
戚元离去之后，一道黑影迅捷如鬼魅般飘然而去。他二人的一般对话尽皆被有心人探听了去。而这黑影确是鼎鼎大名的秦世子无疑！
不枉他刻意命人将消息透露给戚元。也亏是戚元骨子里存了文人的孤傲性子。深处皇宫这个大染缸竟能保持本心，浑不似他老子般狡诈残忍。歹竹竟也能出好笋，倒真是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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