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悔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右臂低垂,尽力将灯笼下压,只为了戚明珠可以更清楚的看到脚下的路。
回想起这戚大姑娘不顾王爷劝阻,执意连夜下山,荆悔心中叫苦不迭。
倒不是因为自己要连夜奔波,而是回想王爷端肃着脸,皱了眉头,显然十分不满。全然不似荆悔记忆中古井无波,淡然自若的神态。荆悔哪里不知,虽不知为何,可自家王爷十分着紧这戚大姑娘。
荆悔自幼生长在菩提寺山脚下的村落里,少时机缘巧合之下得悟清大师传授武艺,多年间更是得大师悉心教导,让他一届穷山村的泥腿子习得文韬武略,晓得处世之道。二人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情。
及至父亲临终前的遗言相告,他方才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幸运,并非全然是巧合所致。初时听闻事实真相时,荆悔心中复杂情绪每每想起便要长吁短叹一番。
而自那之后,荆悔心中便没了悟清大师,取而代之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王殿下,他本就觉得王爷不似真正的和尚,哪有大师喝酒吃肉的?甚至,他本可以更进一步!
在荆悔年轻的生命里,燕王越清是他前行的旗帜。敬仰万分不足以言道,但为君故,可肝脑涂地罢了。
奈何,王爷从不曾吩咐他做任何事,父亲走后,更是任他随意行事,恣意妄为。他故意结交三教九流,也没能引得王爷训斥,反而是自己,从中得了不少乐子。
此番好不容易王爷有事差遣自己,荆悔自然尽心尽力,只是未免太过尽心,若自己没有连夜回来回话,想必戚大姑娘便不会要求连夜下山了。回想起王爷一脸肃容,气势凛然,偏又拿戚大姑娘无可奈何的模样,荆悔感觉牙疼得很!
只是,若自己明早再来,以那戚大姑娘对涟漪的看重程度来看,想必她要彻夜难眠了!如今这神仙般的姑娘便已然脸色苍白,走起山路来十分勉强,若是明早自己再来,怕是她身子会越发吃不消的。
荆悔如此自我安慰道。然而这并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半分。
荆悔与戚明珠身后,紧跟着的是戚明珠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行远大师。越清劝阻戚明珠未果,恨不得亲自陪同前往,但他心知若是如此只怕会让戚明珠心生排斥。
是以便让行远一路随行,荆悔机警,行远沉稳,有二人伴明珠身侧,当可保她安全无虞了。
有行远在,戚明珠力所不及之时,行远往往能适时出手给予借力,待戚明珠稍稍恢复便默默退开,行事有理有据,分外可靠。
戚明珠与行远随着荆悔到了山脚下一处偏僻的农家,戚明珠由远处传来的阵阵鸡鸣判断,这应是某个村落的边缘了。
荆悔自怀中掏出一把铁钥,上前边开门边解释道:“这里是小子长大的地方,父亲去后,我便鲜少回来了,地理偏僻,少有人至。”
透过烛光,门扉上厚重的蜘蛛网清晰可见,木门上灰尘满布,铁锁上也是锈迹斑斑。显然是荒废太久了。
只是进了屋子,点了烛火,满室被昏黄的烛光照亮后,戚明珠才发现,与颓败的外观不同,屋内分外整洁,生活用具也一应俱全。只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由此可见,这小院定是常有人打扫的。而这打扫之人是谁,显而易见。
戚明珠往日在戚府并不如何走动,只对愚园里老太太处的丫环婆子,以及继夫人许是屋里的熟悉几分,是以发现这个婆子她并不认识时,戚明珠并不如何诧异。
只见这婆子生得又黑又瘦,这般模样定不会是在主子身前伺候的。她此时昏倒在墙角,鬓发凌乱,嘴里堵了脏兮兮的抹布,身上鞭痕累累,血迹斑斑,衣服也破烂不堪。显而易见,之前荆悔已逼问过一番了。
“皮肉之苦这婆子挨得,小子便又投了几位药,寻常的壮汉吃了也是受不住的,这婆子也生生挨过去了,倒是有一把硬骨头。”荆悔出言道。
“小郎君到底是心软了。”说话的是一直以来温和沉默,慈眉善目的行远大师。此话出口,戚明珠微愣,荆悔却头皮发麻。
行远比之越清年轻几岁,自少年起便随越清征战沙场,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庞,可一颗心最是冷漠,杀伐果断,手段很辣。只对越清一人忠心耿耿,越清在菩提寺出了家,他便也跟着上山剃了度。
荆悔虽早就听死去的老爹提及此人性情,可多年来,竟从未见此人如老爹形容一般。如今听到行远不轻不重的吐出这句话,荆悔突然便想起父亲死前的话。
“姑娘不妨将此人交与行远,届时便可知,到底是这婆子的骨头硬,还是行远的手段多。”行远声音平淡得建议道。唇边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
荆悔望着这披了袈裟的光头和尚,不由寒毛直竖,冷汗频频:这哪里是和尚?分明是阎罗!老爹诚不欺我!
戚明珠心中自是惊诧,这行远大师的作风实在不似出家人,不仅如此,便连越清也让戚明珠觉得有些怪异,自打今日自己的身份揭露,越清与自己相处浑不似初见时的高僧模样。倒更像是寻常不得女儿欢心的父亲一般小心翼翼。
再加之行远如今的行事,戚明珠心中疑虑更甚。只是这些在此时此刻,都不甚重要。
“不必。”戚明珠拒绝了行远的提议,她脚步轻抬走向角落的水瓮,舀了一瓢水,朝着那婆子兜头浇了下去。早春的水冰冷刺骨。那婆子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待看清了悠然立于身畔的戚明珠后,瞳孔猛地放大:“大姑娘!你!”她颤抖的手遥指着戚明珠:“你是人是鬼!”
戚明珠并未回答,只蹲下身望着她,那婆子只觉这冰冷的目光如利剑一般,而自己在这目光中好似已被凌迟了千万遍。
“涟漪在哪里?”戚明珠拨开她额前挡住眼睛的乱发,丝毫不介意那发上的黏腻触感。
却看那婆子此时应是确定了戚明珠并非鬼怪,确实是依然存活于世。戚明珠冰凉的手靠近之时,她只觉寒意冷到骨子里,令她不能动弹分毫。可饶是如此······
“不知道。涟漪逃了。”她只狠狠闭了眼,再睁开便咬定了涟漪出逃,下落不明。接下来也不过是把对荆悔的那套言辞又说了一遍罢了。
“听说你是戚明丽院里的粗使嬷嬷,戚明丽生性蠢笨,便是到祠堂找我麻烦都是被戚明安撺掇去的,若说她有此心计,料定我会派人出府。我不信。”戚明珠收回手,徐徐站起了身子。
她俯视着那形容肮脏的婆子:“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愿说的。”那婆子仰头望去,只看得见她脸上可怖的伤疤,真真如女罗刹一般。
戚明珠自袖兜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瓷瓶,将之递予荆悔。
荆悔会意便立刻给那婆子喂了下去。那婆子许是知道无力反抗,很是乖顺的吃了下去。她只以为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毒药。
只是约莫一炷香后她的神思有些涣散了。恍惚中她好似看到了乖巧的孙儿,孙儿怎地哭的这么可怜,他颈间,竟悬着一把利刃!而那持刀者,是四姑娘!那利刃锋利极了,一点一点割破了孙儿的喉咙,鲜血如泉水般倾泻而下,满目的红啊,孙儿再也哭不出声,孙儿的眼闭不上啊!
“戚明安!你不守诺言!”那婆子已然呈疯癫状态,挥舞着双手爬了起来,“你还我孙儿命来!我杀了你!”
行远与荆悔脚步轻移,轻而易举便挟制住了欲往戚明珠身上扑的婆子,那婆子悲愤的睚眦欲裂,双目腥红一片,戚明珠恍若未见,凉凉开口道:“你没有按我说的做,所以你孙儿活不得。”
“可她已经死了!她的头撞上了山石,气息全无,我又把她抛下了山坡,只需一晚······”那婆子嘶吼着,神情积愤难当。却被啪的一声响打断了接下来的话。
“啪!”“啪!”“啪!”······
戚明珠眼泪哗哗留下,一巴掌又一巴掌接连扇到那丑陋脏污的婆子脸上,力道之大,将那婆子几下扇倒在地,畏畏缩缩说不出话。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涟漪,真的死了吗?”戚明珠双眼模糊一片,眼泪怎么也停不下。她环顾四周,拿起了荆悔曾用过的皮鞭,一步步走向那地上萎靡的一团。
“真的!真的!我探了她的气息,没气了,没气了······”那婆子瑟缩成一团,声音犹如蚊呓,气若游丝。
两世为人,戚明珠第一次对人施暴,且首次,便打死了人。
她不知自己将人打死了,只麻木的一鞭鞭奋力地抽着,她看不清面前血肉模糊的身躯,她只能看到满脸血污的涟漪,死不瞑目。
她死前定还惦念着自家姑娘交托的任务,她定还想着:我若无法将信送到,姑娘该如何是好?
涟漪,我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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