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曾经一无所有过。”
几年前的某个夜晚,昏暗的烛火中,桑麻对自己的老师这么道。
“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轻轻说出这话时,她尚且青涩的脸庞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没有悲伤的神色,只是显得有些恍然,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里跳跃着暖色,却无端晕染出一片冰凉来:
“那感觉真难过。”
……
“不要碰我!!”
几年后的这一天午后,随着她这句略带尖锐的嘶吼一出,世界的尘埃仿佛也落矣了。
周围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轰倒的树木覆着沉寂下来的黄沙土砾远远看去竟像满目濒死的人,四周一片狼藉,木屑同枯枝落叶一同在忽大的风中飞扬着,哗啦啦的,屋内叠好却未收起的纸张被从窗吹过的风吹出了门外,像雪白的蝴蝶交织飞舞在他们周遭,又刹那间就凌乱地散落了满地。
安由和镜好像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嘶喊吓到了,此时都没了声音,只能听到一点止不住的呜咽。唯一没变的,大概就只有那从一开始就不知所然地翩跹着的明媚阳光。
桑麻蜷着脚跌坐在廊下喘着气,脸色发白显出疲惫又害怕的神色来。她红着眼,瞳孔在剧烈抖动着,连着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而,不知为何,眼前这个青年却好像比她更甚。当她挥开他手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那双血红的眼也慢慢地转为了漆黑的颜色,却空寂着,像一潭死水。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眼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能倒映出她的影子,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没能说出口就突然低下头去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像是在遮掩什么似的。
午后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烁亮的光屑不屑吝啬地点缀着他的每一寸棱角,但此时那瘦削修长的身形微微颤抖着半蹲在她眼前,像个无声哭泣的大孩子:“我又一次……”
半晌,他缓缓伸出刚才被挥开的那只手轻轻覆上了她撑在地上的手背上,那只手上还缠着几天前留下的绷带,她的指尖微微颤动着,没有力气再挥开了,只能感受着他那只手套上沾着的沙砾与草屑。袭凉的廊下,桑麻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里,她觉得此时的阳光一定是冰冷的,它吸走了世间所有的热度,否则他们碰在一起的手为什么会那么凉。就连他,即便隔着手套,她也能感受到他的那只手穿透而来的刺骨的凉意。
“对不起……”他又这样轻轻道。
桑麻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青年,突然觉得他和几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她突然就很想抱抱他。
不要露出刚才那样难过的表情……
她想说。
但她没有,甚至至始自终都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
“啊——啊——”
第二天清晨,桑麻坐在屋子里张了张嘴发了几声,发现声音和喉咙都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一旁的安由借着日光瞅了瞅她白皙的脖颈,见她昨天脖颈上那一圈淤青经过一天医疗忍术的治疗已经消散了差不多后松了口气。
但她还是边收拾着药物边担心地问了句:“其它方面没问题吧。”
桑麻只是揉了揉有点酸痛的肩膀摇了摇头。她嗅着从昨晚开始就萦绕在鼻尖的淡淡的丁香香气,注意到了窗口放着一捧有助睡眠的萤白丁香花。
安由看上去也注意到了,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神色有些疲惫,眼眶到现在还有些红,但还是尽量打起精神来道:“明天就离开,身体吃得消吗?”
桑麻笑得轻松道:“没问题的。”
安由欲言又止,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桑麻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说她等下要出门去购置一些东西。桑麻听罢,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跑到外面去了,一边语气欢快道:“我去外面把东西收一下。”
“喂,你给我小心一点。”
身后是安由的声音,桑麻轻阖上门笑着呼出一口气,但刚一转身就见那个长发微炸的青年站在那还是一片狼藉的廊下。
桑麻一愣,随即神色淡淡地下了阶梯。
他还是昨天那套高领长衫的暗色衣物,发尾和衣袖上还沾着晨露。丁香的香气随着晨风淡淡地弥漫开来,他的发丝微扬,在廊下的阴影中晕染出点如柳的墨色来。大概是她出现得太突然了,他的脸上还带着与这个清晨林间相衬的寂寥神色,他的目光本来不知看着何处,但一瞬间便随着她的出现而转移。
斑看着她想说些什么,但他一时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这几年的沉寂与冷然磨平了他所有的语言技能般。最终,他只能微瞌下眼轻声道:“下阶梯慢点。”
桑麻脚步一顿,轻轻“嗯”了声。
昨天他突然出现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把附近搞得乱得不成样子,甚至都惊扰到了远处的村落居民。这座小木屋能幸免于难真是奇迹了。
突然出现要杀她,又突然改了态度,她和安由当时真的是被吓得不轻,后来场面在泉奈的安抚和他的冷静下得到了控制,她也因安由情况好转了些。双方冷静了点后,他对她道歉说自己误会一些事了,希望她原谅。
这可真不像她这几年来所了解的宇智波斑的性格与形象。
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他又是为了什么突然间那副态度?
她当时脑袋尚且一片混乱,所以对于他的道歉只是点了点头算作敷衍的应答,也因为这件突发的事,她和安由的计划又要延迟了。
说起来,泉奈也已经成长为一个十分优秀的少年人了。
没想到的是,镜的家人竟然是他们啊。
真是奇怪的缘分。
思及此,桑麻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当作与斑打招呼,他一愣,似乎被她太过平淡的态度弄懵了,但没一会就接受了这份平静得太过的问好。
说实话,斑为她没有表现得害怕而有点高兴,但也因她好像连生气都没有的态度感到有些黯然。
桑麻则是在这之前也有思考过是不是应该对他表现得尊敬点谦卑点,毕竟,这个时代强者为尊,就是这么现实,弱者没有什么平等说话的权力。换作别人,可能还得为他的不杀之恩感恩戴德。
但她一见到他就没了这心思。
上次低下头去求饶,已经让她耿耿于怀了好一阵。但当时为了活命,别无选择。
或许在桑麻的潜意识里,他们一直是在平等的地位上的。
桑麻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以木屋为中心的周遭被他弄得一团糟。昨天她那些未装进包袱里的资料都被吹出来了,现在洒了一地。昨天安由可能为了给她疗伤太紧张了都没收,真庆幸昨晚没下雨。
她无视了身旁的大活人,弯下腰来收时那些纸张时发现地上已经相对昨天少了很多了。正诧异时,黑发青年安静地将木廊上叠得整齐的一叠纸递给她。
她一愣,轻轻地接过了:“谢谢。”
他指尖一顿,但没应声。
她也没说什么了,就弯下腰继续捡草地上剩下的,他也分头安静地捡了起来,捡着捡着桑麻突然听到他低声道:“这些字真漂亮。”
桑麻看着写着中文的纸,终于瞅了他一眼,淡淡道:“您看过这种类型的字吗?”
这些年她游历了世界一圈,都没找到以中文为语言的地方和民族。在她原本的世界中,中文和日文有些像,但她目前在这个世界中目前还没见到。所以她才放心地用自己的母语写一些例如时空间忍术的重要资料,这样才不会被有心人窥探而去。不过也因此养成了乱涂乱画的坏毛病。
“您知道是哪个国家或是家族的吗?”她淡淡地随意道,语气却像是在刁难一般,即便她只是真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斑一愣,沉默着没有出声。
他确实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字。他曾经以为这是她小时候学的哪个地方的文字,所以在她死后的前两年也发疯似的查找着关于她的一点一滴,但从没找到这种文字的发源地。
所以现在他一时语塞。
桑麻见他这副微愣的神色,终于轻笑出声来,好似开玩笑道:“说不定是我自己乱画出来的符号呢?”
但她却没注意到,那个沉默的青年因为她的这句话而眸光发亮。
下一秒,她淡淡道:“所以能和我详细解释解释昨天的事情吗?”
为什么突然问那些他不认识的字?
“就是好奇罢了。”斑淡淡道。
他知道这是个十分扯的理由,她是不可能相信的,但他不实在知道要怎么解释昨天的事。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尽量表现得平常些。
“……”桑麻为他这个假得好笑的理由沉默了,但也没有再追问了。她自己猜想可能是因为他看出了伞里的术式结构了,想要知道是谁绘的。
真是个在忍术方面敏锐至极的家伙。
说起来,听说忍界近几年对时空间忍术的研究比以前感兴趣了点呢。
斑偷偷地看了一眼她淡淡的神色,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总是这样,不会追问什么,好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不太在意,对什么都很淡漠,即便是那样关乎性命的事。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撩起了她的长发,她一惊。他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行为一僵,随即反过来用手抓住了他撩着长发的手腕,有些紧张道:“您在做什么?”
斑没回答她,只是见那颈后那雪白的肌肤上还有淡淡的淤青,于是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掌轻轻覆上去,他的掌心顷刻间泛起淡淡萤绿的光。
虽然他的医疗忍术也不算出色,但简单的治疗还是做得到的。
桑麻一惊,想着会不会等下“咔嚓”一声就人头落地了。
但颈后温暖的掌心却让她无端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安心,她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丁香气息,猜想着他昨晚可能在这里呆了一晚上。
但是,为什么?
相比于她的惊吓,斑感受着她脖颈处动脉的跳动,却轻轻笑了。
真的,还活着。
就在他眼前……
如此生动,如此温暖……
身为一个常年在战场上生活、与死亡为伴的忍者,斑知道死而复生这种事到底有多么荒谬不可思议。
他还想知道她为什么还活着,想知道她为什么会以另一副模样出现在他眼前,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来找他……
但他此时此刻不想去多想了,相比于内心那不可忽视的荒谬感和心酸的疑惑,她还活着这事所带给他的欣喜已然掩盖了所有的情绪了,那呼之欲出的雀跃情绪支配了他现在的四肢百骸,让他快要不能思考了。他突然好想抱着她转上两圈来平复那激昂的心情。
他觉得,只要是关于她的,再不可思议的奇迹也是能够相信的。
或许在他的世界中,神迹这个词,为她存在着。
飒飒的清风中,他轻抿着微翘的嘴角这么想着,覆着的手离开时一不小心没控制住,竟轻轻捏了她的颈肉一下。
桑麻一惊,惊得飞快捂住后颈惊讶地侧过身来看着他。
怎么回事?有些不对劲!她是不是遇上了个假斑?!!
“……”
她惊讶的神情让斑一瞬间反应过来了,他稍稍为自己的得寸进尺感到懊悔,但他表情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心里却莫名有点心虚。
直到他看到她的手,眼神不禁一暗:“上次的伤……”
“已经好了。”桑麻飞快地回答他,并站得离他远了点。
“……”
他们彼此沉默了半晌,好像没了话题,纸张什么的不知不觉也已经收好了,于是他终于拿起搁置在木廊上的那把泛白的红纸伞道:“我来还伞。”
这情景又是似曾相识。
然而桑麻愣愣地接过伞时却发现伞面上不知何时划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
“……”
“我重新买一把就好。”桑麻面无表情道。
斑立即接话道:“我陪你去买。”
“不用了。”
“……”
斑不禁有些挫败。他发现她从昨天开始就是这样,事情过后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但对他淡漠得像个陌生人。即便他莫名其妙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连对他生气都不想了吗?
他这样想着,眼神黯淡,嘴角平抿,连那头微炸的发丝也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耷拉了下来。
他微低下头看眼前那个正在摆弄那把红伞的女子,觉得那把伞在她手里旋转的样子真好看,比周围常绿的草树都明艳,比昨天看到的那些淡蓝带金的雏菊花和昨晚他摘的萤白丁香花都好看得多。
为什么?明明只是一把伞罢了……
他不禁注视着执伞人,就见她站在阳光下,一身素色的行装,周身好像泛着光。黑发青年一愣,忍不住又靠近了她一些,企图将她笼入自己的阴影中。
她为他的靠近感到莫名其妙,便抬起头那双浅灰的眸子看他,却被他没能彻底挡住的日光晃了眼,她不禁眯了眯眼,好像想要把落下的细碎光粒都融入那双瞳孔中,但待她适应后,他却见她的眼里被阳光刺得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雾,那里面落满了他身后的光点,而更深处却是他的影子。
他一瞬间觉得这一刻真是太满足了。
怎么办?
他好像又要再次溺死在一潭流转着光华的眸光里了。
她真漂亮,纤细而温柔,她的神情、她的语气、她的动作、哪怕是现在这个微眯着眼奇怪地看着他的眼神……她的一切,都开始与记忆中的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孩重叠了。
不可思议的是,记忆中有关于那个女孩的一切也开始清晰起来了。
他不禁嚅了嚅嘴角,在夹杂着花瓣草叶的清风中缓缓伸出手去,小心翼翼道:“我能……”抱抱你吗?
“我能为昨天的事请你吃顿饭道歉吗?”然而,他最终只是收回了手,这样淡淡道。
她一愣,将手中的伞收好,一边不甚在意地回答他:“不用了,我原谅您了。”
“……”果然啊……
“您还有什么事情吗?”桑麻奇怪地看着他,明显在下着逐客令。
“……”
在桑麻看来,他们现在作为素昧平生的人,既然他不找事了,那就不能要求太多了。
这让她不禁想起几年前她与老师的那场对话的后续——
那时她说:“那感觉真难过。”
她道:“所以我曾经有想过以死亡的方式逃避。”
“后来呢?”她的老师问。
“后来?”彼时的她在朦胧的夜色中露出一瞬的迷茫神色来,既而咧开嘴笑眯了眼道:
“后来我想为一个笨蛋活下去。”
“即便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
即便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桑麻神色恍惚地看着前方那个因她方才的婉拒而越走越远的黑发青年,内心深处突兀地升起了一股茫然之感。
他要走了。
内心有声音在说。
那个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其背影依旧是瘦削而纤长的。他步履轻快,在刚开始离开时还会时不时侧过头来用刘海下的一双明亮又干净的黑色眼眸瞅她,但渐渐的就不会了,他没有再停下来过,那莫名让人心疼的背影即将隐入深邃的树影中去了。
与此同时,她的内心有声音在说:
“你真的,只想当个陌生人吗?”
“……”不是……
即便是这几年来……
她也一直……
“我……”她顿了顿,终于对着空气轻轻开口了:“我想吃红豆羹……”
她一直都想站在他身边啊……
四周一阵静默,飒飒而响的树叶飘落分割了叶脉纹路上的光影,好像也将她的身影和声音都阻隔在了阳光下。
她不知道那个已然离去的人在离开前的那一刻有没有听到。
如果没听到那就算了,如果听到了……
她微低着头听着周围飒飒的树响,抿着嘴下意识想要揉揉模糊的眼睛。
但是倏然间,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修长的手从视野里伸出来拉住了她的手,桑麻微微瞪大眼看着那宽大的袖子间露出的一截白皙的手腕,愣愣地抬起了头。
那个本应已经离开的人在和煦的风中发丝飘扬,衣袂鼓风,一双黑色的眼眸里是淡淡的笑意,他面容柔和道:“我刚才粗略看了下,不远处有家店。”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不知为何有些硬咽。
“……嗯。”
也不知道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好像从刚才开始就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十分自然的相处。
明明算是陌生人来着……
桑麻坐在人数寥寥的甜品店里依旧一阵恍惚,感觉有些不真实。
身旁的青年却很平常,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即便这家伙惹眼的衣物让周围人都退避三舍。
她是不是也应该表现得和那些人一样?
斑点了两份红豆羹,他看着身旁沉默的人,想开口说些什么。
想问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但现在并不是开口的时候。
很辛苦吧,在这个战乱的世界中生存。
桑麻从一开始就只是沉默着吃红豆羹,然而才吃到一半,她就感觉胃有点不舒服了。如果放在平时,她大概会放下勺子了吧,但她现在却想把它吃完。于是她还是努力吃,像个不知贪婪的孩子。
吃到剩一点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身边的人轻轻开口道,带着一点轻轻的叹息:“很辛苦吧,两个女孩子,离开家乡出来游历什么的……”
她一愣,隐约觉得他真的很不对劲。
她所了解的斑是这样自来熟的人吗?
……啊,好像是的。至少以前是。
她心里这样吐槽着,但一直以来干涸心里也有某种情绪随着他的这句话开始泛滥。
……有多久了,他的关心……
奇怪……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上次回家乡……”
她的声音一出,她自己就先愣住了。
但是,想要对他说……
桑麻用额角轻轻磕在了桌沿上,她略显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闷闷道:“我发现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说她真的好难过啊……
“……”斑一愣,眼眸一暗,顺着她的话道:“家人?”
对了,他杀了她的父亲,铲除了她的家族。
但她却摇了摇头。
“……”他终于忍不住道:“……喜欢的人?”那个多年前谈及的人……
“……”这次她没有动作了,半晌后她闷闷的声音传来:“或许无关喜欢,但就是那种他一出事了就会很难过的人。”
“是吗?”他淡淡道,眼眸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想要拍一拍给予她安慰。他能理解那种感受。
但莫名的,他也不想安慰。
“走了。”她突然抬起头来,朝他扬起个明媚的笑容来,在他愣愣的目光中笑道:“不是说要陪我买伞吗?”
离开之前能与他这样相处一番,真的是足够了。
他几不可察地笑了:“啊。”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想要掩饰难过时,就会那样牵强地笑出来吗?
真是,不爽啊,让她难过的人。
无论是那个人,还是他。
……
桑麻真的和斑去买伞了,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都下意识避开了距离较近的烟明镇,去到了较远的小镇。
真的很奇怪,明明是以陌生人的身份相处着,但是,他们现在却十分默契地走在了一起。
桑麻和身旁的青年并肩走在石彻的街道上,这个小镇相比于过去的烟明镇真的不算繁华,但是大概是从古至今以石彻筑,这里的建筑景观倒是比现在的烟明镇多了几分古老的韵味。
最近下了雨,很多地方都长了青苔,地上也积了些水。身边的青年忽然拉了她一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道:“有积水。”
桑麻忍不住往刚才那个地方看去,但是来往的行人甚多,她已经看不出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一处积水了。她只觉得胃有些不适,便想赶紧把伞买好回去了,于是随意一瞥一个伞摊就往那里走。
斑一愣,忍不住伸出手挡在了她身旁防止她被人撞到了,周围有些人认出了他的服饰,都纷纷加快了脚步或是规避开来,但他的手还是没有放下。
这些桑麻都没注意到,她只是瞅着那些伞,随手拿了把与安由的颜色差不多的伞看了看。
老板本是个挺热情的人,但看到斑的衣物后脸色就有些不太好,桑麻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环顾了四周一下,心情不太好地将伞放回去了。
但是下一秒,一只手越过她的肩抽出了把艳红色的油纸伞递给她。
桑麻微愣,注意到他对周遭的目光都不甚在意,于是也神色如常道:“太艳了。”
“不会。”斑认真道。
就算再艳,只要是她执伞,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她。
斑想,如果放在以前,那个傻傻的自己肯定一下就说出来了,就为了讨她口头上的开心,但现在他不会了。
不等她再开口,他就果断地付了钱。
桑麻一愣,瞬间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来,本来还想买把与安由那把相配的伞呢。
她看着手中艳红的伞,突然轻轻地笑了。她在蓝天白云下的大街上将它撑开,莫名想用这把伞将周围人对他的目光都遮挡掉。
然而,黑发青年却轻轻笑了,他看着她撑伞想着果然伞撑开时很漂亮,在她手中就像燃烧的火银花一样。
桑麻一愣,看着他微笑的样子有些不安地抓紧了伞柄。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之前就想说了,怎么会无故对她这么温柔?
……该不会……
一个荒谬的猜想浮上她的心头,但一瞬间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不可能。
那么荒唐的事,要不是她亲身经历,她自己甚至想都不敢想。
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也是因为觉得这事太荒谬了,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敢来找他,不敢对他说:“我还活着啊,斑……”
不敢靠近他……不想让他觉得她是怪物。
而且她那么弱,可能还会成为累赘……
“走吧,我们再看看别的。”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却像被惊醒的孩子一般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她看见他转身了,她一愣,脑袋有些混乱,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朝他伸出手去。
……但是只要他能认出她,她就能够站在他身边了。
斑……喊我的名字,快点……
“斑……”身后突然传来淡淡的轻喃,斑紧缩瞳孔,刹那间澎湃的欣喜之意升腾而起,但他的后背却突然被她轻轻磕上了,伴随她轻轻的后续声:“大人……”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伞落在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转到了他的脚边。
“……”
“……”
“有点发烧了。”
阳光明媚的山间,斑背着身后的纤细女子走在绿意盎、然的小道上,他的声音挟持着清翠的鸟鸣轻轻回响着,犹如一首温柔的安眠曲。
“嗯。”埋在他颈窝处的人闷闷道。
刚才她突然撞上了他的后背,结果是因为发烧差点昏倒了,大概是这几天受惊了吧。现在他正在送她回去的路上。
虽然想快点,但途中她又闷声又委屈道:“慢点,想吐。”
他只好放慢脚步,把动作什么都放轻来尽量别那么颠簸,而且出于私心,他也想让回途的时间长一点。
这个时候,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大起来了,桑麻迷迷糊糊地为他们两人撑着那把油纸伞,一边闻着他发间的檀香,感到了一阵安心。
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周围向后退的模糊景物,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周遭,笼罩着微风,轻抚着翠枝绿叶,像个别样的大千世界,而他们两人笼罩在伞下的一小寸阴影中,像是格格不入的旅者。
天蓝得过分,白云飘逸,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连成一线,像在与他们散步。
桑麻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可能烧得不轻。
这么想着时,困倦之意袭来,她拿着的伞被她拿歪了,径直前倾挡住了那个人的视线,于是她听见他轻声道:“我来拿吧。”
她在他的颈窝处摇了摇毛茸茸的脑袋,努力撑起那伞,无端像个固执的孩子般逞强地嚷嚷道:“我可以!”
斑一愣,既而无奈地笑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
桑麻觉得自己一定烧得不轻。
但是他又是背她又是撑伞的,会很辛苦。
她可以为他分担一点。
她想要为他分担一点。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轻声开口道:“我昨天好像对您说了很过分的话。”
他当时的那副表情是她不愿看到的。
难过的、无力的、好像失去了所有般……
“什么话?”他却这样淡淡道,看上去已经不在意了。
桑麻一愣,也就不打算说了:“没什么。”
但是在她话音刚落时,反倒是他的声音跟在她后面响起了:“我昨天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还有上一次。”
“嗯。”她轻声应着。
真的很过分,超痛的,她真的超生气的,但是没有怨恨他……
然后,她又听到了很轻的声音:“还有好久好久以前……”
好久好久以前?
桑麻有些疑惑,但她混沌的思维经不起思考了,她想睡一会,就一会。模糊间,她听到斑在唤她:“桑麻……”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桑麻。”
“嗯。”
恍惚间,那个记忆中沐浴着冬日阳光这般唤她的清冷少年好像要微笑着远去了,但是某个黑发黑眼的明朗少年正撑着伞、踩着雨、踏着雪、捧着阳光与花朝她奔袭而来,他正扬着灿烂的笑容准备唤她的名字。
与此同时,她听到青年好似在小心翼翼而轻声唤她的名字,那声音与记忆中那个春日里的声音重叠了,让她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多榆……”
她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却在陷入黑暗前便微笑着朝那个期待着她回应的少年轻声应道:“嗯。”
那单音节的声音轻轻吐在了斑的耳际,让他猛然间停下了脚步。
许久,静谧的林间响起一声好似错觉的哽咽,伴随着他轻轻的、带着些许鼻音与笑意的声音:
“多榆,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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