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陆灵霏来说,这个年过得还算太平,但对其它的人来说就未必了。长姐陆襄水和两个孩子一直在平南侯府住到了正月十二,升平郡王府来人,说是蒲姬昨夜发动,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婴。
郑夫人也在场,听了尤未怎么说,太夫人却径自对郡王府的管家说:“添丁自是喜事,等满月便抱到郡王妃膝下吧,也算是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恩典。”
郡王府来人喏喏称是,不停地恭维太夫人德厚,又称赞陆襄水贤惠。
太夫人的话当然不是说给这几个郡王府的下人听的,意有所指,下人们也知道这话还传达给谁。
平南侯府如今正如日中天,周太妃如果不想自己的儿子仕途有碍,总会听进去的。
只是陆灵霏一想到自己一向最温柔善良的姐姐要因为一个婢妾受到这样的薄待,不由心中酸涩。
但在长姐陆襄水归家之前,博陵侯夫人却上门来拜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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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陆灵霏很是疑惑,平南侯府与博陵侯府素日并无交情,郑夫人自恃世家出身,也向来很是看不起博陵侯夫人的粗鄙。
徐媪来传话:“世家夫人间走亲戚也是有的,夫人说了,若六娘子身体不适,在屋子里歇着也是一样的。”陆灵霏熟知母亲的秉性,她会这样说,便是暗示着自己不必前去了。
既然不是为了自己前来,那只能是为了……
她叹了口气。
初春时节,隆冬积雪还没能完全消融,天寒地冻的,陆襄水担忧幼妹体弱,将屋子里的炭火烧的很足。阿亭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最是坐不住的时候,在陆灵霏的屋子里绕着跑,头上出了一圈汗还不罢休。
陆灵霏喊停他,命奴婢拿来温热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柔声嘱咐:“跑慢一点,屋子里陈设这么多,磕着了怎么办?”
陆襄水在旁看着她,忍不住笑出来,摇着头叹道:“无怪这个小冤家成日的在家念着你,也只有你这般的好脾气能忍得住不抽他一顿。”
阿亭躲到陆灵霏身旁,对母亲扮了个鬼脸。陆襄水怀中的女婴看到哥哥的模样,“咯咯”笑出声,把陆灵霏也逗笑了。
陆灵霏摸摸幼童后脑勺柔软的头发,也笑着问长姐:“千娇百宠的郡王世子,合该众人都宠着才是,又有谁敢对他说上一句重话呢?你说是不是啊,阿亭?”陆灵霏说着,伸手刮了刮他粉嘟嘟的脸颊。
陆襄水却道:“这正是我忧心的地方。”
陆灵霏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下文,但自己已经在心里默默补充了。郡王世子,母亲又出身显赫的平南侯府,阿亭身边的人当然无不奉承着他。
姐姐忧心阿亭会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带坏,不知长进。毕竟前车之鉴多不胜数,五陵年少碌碌无为甚至欺压百姓的多之又多。
她宽慰姐姐:“姐姐能懂得这个道理,阿亭便不会坏到哪里去。”
阿亭窝在陆灵霏怀里,听到她的话,抬起头来。贵族家的儿郎开蒙要更早一些,母亲和姨母的这一番话,其实他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陆灵霏低头,看着他的澄澈眼镜,对他认真说:“阿亭以后要做一个对生民有益,顶天立地的男儿呢。”
阿亭也认真地点头:“嗯!”
一旁的苑氏都有些忍俊不禁。
说了有一会话,看阿亭有些口渴,陆灵霏就吩咐道:“竹枝,给世子拿碗蜜水来。”
说完自己却不由愣了一愣。
竹枝是郑夫人新近为她挑选的侍女,为人能干,处世又熨贴。但在内心深处的角落,她还是会不时地想起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也许对于郑夫人和陆明衍来说,那确实只是一个奴婢,伺候不好主人,即使被活活打死也是应该的,但对于她来说,阿许却是她幼时的最好的玩伴。
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学琴学得厌烦,装病不肯再去听女师的课,被严厉的女师告到了郑夫人跟前。郑夫人笃信云游道人当年的批命,对这个小女儿一向要求甚高,大怒之下,将她关了禁闭,不许她吃饭。
是阿许从灶下偷了烙饼,藏在自己的衣襟里带给她。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又好不好。
陆灵霏从小无条件地信任陆明衍,这一次也一样。既然他承诺了会安排好阿许,那就绝不会食言。
陆灵霏低头,吸了吸鼻子,尝试忘掉不快。
竹枝很快拿来了三碗蜜水。时下经济凋敝,物资不丰。别说糖,就算是盐,寻常百姓一年到头舌尖也沾不上多少,但对于平南侯府这样的人家来说,水不加蜜又怎么能喝得下去呢?
阿亭口娇,喝了一点就不想喝了。又缠着要陆灵霏陪他玩耍,陆灵霏大病初愈,还有些体虚,陪他闹上小一阵,脖颈就出了一层的汗。
竹枝对陆灵霏笑道:“奴婢看世子玩了一晌,想必此刻该饿了,不若奴婢去做些吃食来。”
陆襄水笑:“你还会做吃食?”
竹枝恭敬地回答她:“奴婢是家生子,阿娘从前在灶下帮佣,很是懂得一些稀奇的糕点汤羹的方子。”
陆灵霏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但看见阿亭兴致颇高也就让竹枝去了。
横竖她的院子里有自己的小厨房。时下虽轮不到让她一个侯府小娘子来亲自下厨,但多多少少还是要会上一些庖厨之艺,以备日后嫁作人妇能侍奉舅姑。
——但凭良心说,陆灵霏的厨艺真的很一般。哥哥陆明衍尚且无法忍受,要来侍奉未来舅姑真是太过难为她。
陆襄水却夸道:“母亲这回为你寻的贴身婢女倒是好用。不过——你身旁也不是没有旁的贴身伺候的人,又何必半路再寻一个?总归不是打小养在身边的,不知根不知底,怪不放心的。”
陆灵霏倒是心很宽,还反过来安慰姐姐:“母亲的安排总有母亲的道理,兴许是瞧着我身边的丫鬟虽多,但都不大顶用吧。竹枝虽不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却也是府里的家生子,再放心不过了。”
她的话却让陆襄水想起了那日护国寺遇险的事情,想起那日的事,陆襄水仍旧不觉心有戚戚然。
她将在怀里熟睡过去的小女儿交给乳母,让乳母将女婴带到陆灵霏专门收拾出来的居室。
自己反手握住妹妹的手,纤细、洁白,连一只蚂蚁都不能轻易碾死。
“还好那日……二郎及时赶到。”她有些后怕,“也难为二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中书台赶到护国寺。那日郡王还问他,何以能如此迅速,二郎说,他那日总觉得心有不安,本就想早些去接母亲和你。可见骨肉至亲,果然深厚……”
说话的时候阿亭一直试图掰开母亲扣着陆灵霏的手指,没能成功,又嚷着要陆灵霏抱他。
陆灵霏吃力地抱了他一下,无奈笑道:“姨母没力气呀。”
被他这么一打岔,护国寺惊梦的话题就这么被岔过去了。
陆襄水又叹道:“如今我唯一的心愿便是你能寻个好人家,二郎则能娶个佳妇。”
寻个好人家,陆灵霏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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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的手艺很是让陆灵霏惊叹了一番。阿亭酒足饭饱就揉起了眼睛,眼见这位小祖宗终于犯困,陆灵霏连忙让乳母把他带到屋子里去睡觉。
吃食还剩了大半,陆灵霏又命仆妇将它们装入食盒,起身就要往郑夫人的梅兰榭走去。
却被长姐狠狠地瞪了一眼:“大人间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博陵侯夫人钟意的新妇可不是你。”
陆灵霏被她说得有些错愕,“可博陵侯世子浪荡不羁,恶名在外,母亲怎么能……”
陆襄水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不屑:“不过是个妾生的罢了,能当侯夫人,指不定她心中如何欢喜呢。”
凭她对陆临月的熟知,陆临月必然是不会欢喜的。
但陆临月怎么想,郑夫人可不会在意。何况在外人眼中,一个生母有错的庶女,能配给侯府世子,确实已然是郑夫人为人贤惠。
陆襄水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仍不死心,又说道:“你出生的时候,宋姬已经被送走了,因而不知道…当年啊,母亲和宋姬斗法,何其惨烈。母亲能让大郎和临月平安活到今日…已是不易。”
陆灵霏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从一向最温柔善良的姐姐口中说出,仿佛人命逝去,也不过如此而已。上位者能留处卑位者一条性命,已经是极大的仁慈。
姐姐却不再说话,无比认真地看着她。最后姐姐抱了抱她,仿佛她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还需要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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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襄水归家后,陆灵霏又恢复了过往平淡无奇的生活。每日不是临字作画,就是埋头为二姐陆凌云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绣肚兜。
听说那日博陵侯夫人在席上对陆临月赞不绝口,陆临月却表现不佳——具体是怎样的表现却不清楚,只知道平南侯为此狠狠地责骂了陆临月一通。
也许姐姐说的不错,是因为自己不曾见识过母亲郑夫人和宋姬之间的厮杀,才会对这一对庶兄庶姐中毫无芥蒂。甚至会为了陆临月不如意的婚事抱不平。
但说不好,自己的婚事就能如意了吗?也许她和陆临月都不过是一枚砝码,只是自己分量更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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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衍看小姑娘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怕她闷坏了。于是趁着正月十五,百官休沐,宵禁暂解,提出带她去看看灯会。
这一天晚上,春夜的冷潮似乎被灯火连绵驱散,天空呈现出一种纯净而又温柔的深蓝。明月星稀,她稍稍地掀起一角车帘,就看到一簇星子飞到了她的指尖。
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她兴奋得脸都红了,用肩膀撞了撞陆明衍,“春日竟然有萤火虫,好稀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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