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霏这一病就病到了新年,连大年三十阖府团聚,一同吃年夜饭的时候,她仍苍白着一张脸,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一圈不止。
平南侯看着看起来稚弱带着病气的小女儿,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道:“六娘这是怎么了?府医怎么这么不中用?”
上座的太夫人面色不虞,放下手中的食箸,低声喝他:“够了!食不言寝不语,府中医士不中用,陛下也已经赐下太医了!”
在她旁边,陆明衍微微露出嘲讽笑容。
陆灵霏在护国寺遇险的第二日,天子就派遣了宫中内侍前来慰问,话说得颇为冠冕堂皇“京中不宁靖,使贵府女郎受惊”云云,还假模假样地发落了京兆尹,将京兆尹撸为五品员外郎。
天子咬死不认,两个贼人又在代国公世子赶来之前就被陆明衍命令神策军射杀,死无对证,代国公府就算明知幕后黑手是谁,也无法发作。只听说杜碧心受了很大惊吓,从那日起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不吃不喝了几日。
直到代国公世子以武力破门而入,代国公夫人苦苦哀求,杜碧心才终于肯进食。只是此后,一直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那日之后,杨清曾找他谈过一回。
杨清也不认同天子的作为:“需知狗急了还会跳墙,虽然代国公和代国公夫人情薄,但杜碧心毕竟是代国公府唯一的嫡出血脉,一向得代国公看重。”
又赞许他有勇有谋:“能识大局,保住了杜碧心的性命,不至于得罪代国公府太过,又及时处理了那二人的性命,也不至于留下把柄。”
杨清不知道的是,他当时确实想要取了杜碧心的性命。
杨清知道陆灵霏受了牵连,也知道爱徒向来疼爱这个最小的胞妹,又宽慰他:“六娘还年幼,婚事还能慢慢筹谋。若我有个像你一样的儿子,必定聘她为宗妇。”
杨清若是未来有一日回想起这句话,一定会觉得荒唐异常。陆明衍想着,拿着筷子,把陆灵霏的碗里堆得都是炙豚肉。
陆临月在一旁笑起来:“二哥哥可真是偏心。”
陆明衍没说话,甚至没抬头看她一眼。反倒是平南侯不耐烦地高声喝止她:“住口!你妹妹病弱,你作为姐姐,不关心关心她也就算了,如今说的又是什么风凉话?!”
平南侯一介武夫,声若洪钟,一句话吼得近旁伺候,外头守着的下人耳膜都要破了,尤其是守在廊下的下人,仗着离得远,都不由窃笑出声。陆临月只觉得四处投来的灼热目光烤得她的脸上一阵发热。
她就到底年纪还小,被父亲一通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后,眼泪就不由流了出来,饭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向太夫人和平南侯告过罪,就匆匆退了下去。
陆明德从饭碗里抬起头,也向平南侯告了通罪,连忙追了上去。
平南侯素日就不喜陆明德文不成武不就,眼下心情抑郁,焦躁地一挥手:“滚!”
郑夫人抚摸着尚未显形的小腹,柔声劝道:“五娘也一天天的大了,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侯爷怎好在人前落了她的颜面?”
处在争吵漩涡中心的陆灵霏脑袋懵懵的,始终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等到发现陆明衍又一次把她碗里又塞满了饭菜,终于忍不住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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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又是何必?岁末阖家团圆,摆脸子给谁看?”陆明德几步追上胞妹,将她拦在廊下,皱着眉说她。
“阖家团圆?谁的家?!”方才在同心堂中被平南侯一顿数落,她本就心情极为不快,眼下听到陆明德这么说,忍不住冷笑出声,反问他。
陆明德愣了一下,而后厉色道:“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侯府这十几年来供你锦衣玉食,庇护你无忧无虑,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陆临月被他说得红了眼:“……我有什么不知足?凭什么?我就是不甘心?她又比我好在哪里?”
这个“她”除了陆灵霏当然不会有别人。
陆明德无言,长长地叹了口气:“临月,我今日的话,你要记好。你是庶,她是嫡,这是命;你的婚姻大事都在夫人手中握着,这是势;将来你若能富贵荣华,那是运。人这一生,要认命,明势,才能赌运。”
在陆临月的印象中,她这个胞兄向来是无所事事又神神叨叨,从来没有这样正经地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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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嫡亲的长姐归宁回府,陆灵霏才终于打起了精神。
都说长姊如母,陆夫人为人严厉,反倒是陆家大娘陆襄水要更护着陆灵霏这个小妹妹多一些。也因此陆灵霏一直很是依赖这个大了她八岁的姐姐。
陆襄水六年前嫁给宗室升平郡王为妇,夫妇婚后生有一子五岁,一女刚刚周岁。升平郡王李宓是宗室中少有的有为之士,一向很得天子看重,平南侯夫妇对这位贵婿也十分客气。
但还未留足一盏茶的功夫,李宓就因朝事繁忙,先行离去。平南侯略有不快,郑夫人却依旧面色如常,甚至还柔声嘱咐李宓一路小心。
李宓原本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差事,听了郑夫人的话,反倒有些不大好意思,又问陆襄水要不要一同回府。
在那一刻,陆灵霏清楚地看见一向最温婉不过的长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哂笑,经久不散。在场的人一定也发觉了,但依旧若无其事,谈笑自若。
陆襄水回绝:“不必了,我正好在父亲母亲膝下尽孝。”
李宓原本想带走两个孩子,但陆襄水五岁的儿子阿亭向来最喜欢陆灵霏这个漂亮可亲的姨母,哭着闹着不肯走,也就一并都留下来了。
陆明衍被平南侯叫去议事,屋子里只剩下了陆灵霏姐妹两人和两个孩子,郑夫人在一旁逗弄陆襄水五岁的儿子。
临走之前,陆明衍还不忘回头嘱咐她穿得暖和一些,若是觉得困了便先回去休息。看他殷切啰嗦的样子,一向内敛的陆襄水都不由笑了起来:“从前觉着二郎像个锯嘴葫芦,如今才知道也是个熨贴妥当的兄长。待母亲为你寻个貌美新妇,必定更知道疼人。”
陆灵霏趁机问戳一戳姐姐,问她:“姐夫新年也这样忙碌的吗?”
陆襄水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轻柔,像是安抚,又像是自怜:“他当然忙碌,蒲姬又要生了,他急着回去守着她呢。”
陆灵霏沉默了。
蒲姬是升平郡王最宠爱的姬妾,以貌美善舞闻名,传说能像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一样做掌上舞。
当年陆襄水生下阿亭后不久,蒲姬也有孕,但却不慎小产。陆襄水夫妇为此冷战数月,最后还是李宓的生母周太妃病中为二人调和,夫妇才重归于好。
陆灵霏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安慰长姐才好,只能覆上她的手背,自己也不觉难过了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郑夫人却在这时突然开口:“孩子生下来抱到你身边养着便是了,不过是一个玩意,又何必为她和郡王伤了情分?”
平南候府的姬妾众多,郑夫人就从不介怀。
“不过——”郑夫人又道:“你也该谨慎些,便不该让她有了的。”
陆灵霏和陆襄水都齐齐转过头,有些愣住。郑夫人却无意继续分说,又低头笑眯眯地和阿亭说起了话。
姐妹二人沉默片刻,陆灵霏试图说些别的让姐姐开心些,但她长在深闺,从小被教育要谨言慎行,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憋的小脸通红也想不出来,把陆襄水惹笑了,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你呀——怎么还是像小孩子似的,什么时候能长大些?凌云都快要生了。”
陆凌云就是陆灵霏的二姐,前年远嫁宣城节度使之子,因为天寒路远,又有孕在身,此次并未回京,只是派遣驿使,为平南侯夫妇和太夫人送来了厚重的年礼。
姐姐的话让她心中一暖。
眨眨眼,“在阿姊面前,可不是永远是小孩子?”
陆襄水还想说什么,婴孩的啼哭却在这个时候响起。二人转过头去看,原来是陆襄水的小女儿在乳母的臂弯中醒了过来,郑夫人一时兴起,想要哄一哄这个初见的外孙女,就扬手让乳母过去。
但郑夫人的手指不过刚刚碰到襁褓,毫无防备的,陆襄水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喊出声:“不——”
陆灵霏被长姐吓了一跳,场上的气氛一时降到冰点。朱媪苦笑着出来打圆场:“想来小县主是饿了,乳娘快些抱下去吧。”
郑夫人却面色如常,转过头来看陆襄水,问她怎么了。
陆襄水回过神,面色苍白地告罪,说自己这两日梦魇,休息不佳。但却毫不迟疑地上前,将女儿紧紧抱回自己怀里。
在这诡异无比的时刻,陆灵霏内心深处的某一根弦被缓缓地拨动了。
也许怀疑的种子早就已经被种下,只是有的人不肯相信,拼命地往上头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土。但有一天,种子终于破土而出,所有的一切,离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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