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护城河边下了车,一众护卫仆妇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长安虽然是天子脚下,却并不够宁靖,前朝就出过宰相提议削藩却反被节度使派死士暗杀在上朝路上的事。前次护国寺的事还没了结,谁知道代国公府会不会如法炮制对他们来一次?万事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护城河边密密麻麻的,都是放灯的人。一只只河灯,载着少女心思,缓缓地飘到了河心。初春时节,积雪未消,天寒地冻的,护城河的水却仿佛有什么隐秘,即使是在寒冬腊月也从未冻结。
见她盯着水面上漂浮着的一盏盏河灯,以为她感兴趣,陆明衍问她:“也去点一盏吗?”
陆灵霏点点头。
陆明衍转过头,挥挥手,就有护卫走出几步,掏钱买来了两盏河灯。
陆灵霏的那一盏是粉红的,绢纸被裁剪成了荷花模样,细微花蕊,栩栩如生。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灯,夹上一早准备好的写上心愿的纸条,闭上眼,默默地祈祷了一句什么。长长睫毛在光影里像一对栖落芙蓉花丛的蝶。
他看着,不由微笑。
陆灵霏将河灯轻手轻脚地放到了河畔,任流动的河水带着这盏灯远离她和陆明衍。视线所及只剩下微弱的一点光芒,让她莫名想起片刻前停留在她指尖的那只不知道从哪里的冬天醒来的萤火虫。
陆灵霏放完了灯,转过身看见陆明衍手上还拿着他那一只,立在原地,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忍不住催他:“哥哥,你倒是别傻站着呀。”
陆明衍笑了,没有为自己辩解,接过护卫递来的火石,点亮了手中的河灯,将它放逐到水流中。
“诶——还没题愿呢!”陆灵霏黑线。
他却毫不在意,“在心里许了愿了。”
“是什么?”她盯着他,像一只窥探凡人秘密的小狐狸。
他摇摇头,手指贴着唇:“不说。”
陆灵霏也轻轻“哼”一声:“那我也不告诉你。”
陆明衍看向她,眼睛里都是笑意:“可是我知道你许了什么愿。”
“阖家安乐,还有什么?”
“还有母亲和二姐平安生产,哥哥早日找到一个佳妇!”她说完,才发现自己被他套话了,又去瞪他。
却发现他的笑容不知怎么的,有点淡。
她以为是自己做的有些过了,又好声好气地去挽他的手:“好嘛,不问了。那边好像有灯会,我们过去看好不好?”
陆明衍却始终静静地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嗯,有灰。”陆明衍说完,伸出手擦了擦她的脸,然后转过头,带着她往灯会的方向走去。
“嗯……”陆明衍的动作让陆灵霏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忍不住自己伸手也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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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会早已都是人。
人潮涌动间,陆灵霏个子又娇小,难免被冲撞到,一连被踩了好几脚,她的小脸都快发黑了。
“我从前就知道——”她颇为气愤地开口,“但凡有什么节日,便不必想着走马观花,乐尚良辰美景,就只能看人罢了。这处也是人,那处也是人,早知道回家拿面镜子瞧自己好了。”
陆明衍被她逗笑了,伸手护住她,将她带到人群稍微不那么拥挤的地方。
她犹像只小鸡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陆明衍却向身旁的护卫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护卫回来时,手上带着一只糖画。
她长在平南侯府,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到这种民间的新奇吃食。糖画用蜜糖浇筑,褐色的蟋蟀纹理,带着浓郁的香甜——她抬头看了一眼,卖糖画的小老头摊前围着一群孩童。
陆灵霏忍不住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哥哥还用哄小孩的方法呢。”
陆明衍也笑了起来。陆灵霏却忽然起了坏心眼,趁着他不备,伸手将手中糖画凑到他的唇边,他没防备,嘴里被塞进半只糖画。垂眼看时,小狐狸也盯着他,在笑。
春夜其实还很寒冷,被水汽浸润,落到衣服上就成了冰霜。但万家灯火高照让他莫名地有一点轻飘飘的喜悦。
还有她。
所有外界的喧嚣和繁华在这一刻被隔绝,他只想停下来,记下她的笑。
直到小姑娘戳了戳他:“那边好像有卖昆仑奴面具的诶…我们过去吧。”
轻飘飘的心又降落下来,他的理智也终于在那一刻回光返照。
她是……他的妹妹啊。
纵然他知道、郑夫人知道,也许还有旁的人知道,他们之间毫无血缘关系,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一日是陆明衍,他们之间就绝无可能。
甚至只要被旁人看出一点他的心思,他连带她,都会为世人不齿。
她也只是像喜爱一个兄长一样喜爱他。
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于前,她也终于知道,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半毫血缘之亲,到那时,她还能待他这般亲密么?
他突然发现自己甚至不敢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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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灵霏高高兴兴地朝着挂满昆仑奴面具的小摊走去,几个护卫落后她两步,跟在她后头。她从小喜欢一些稀奇的玩意,但郑夫人觉得那些都是玩物丧志,因此她其实很少有机会能够接触到,多数只是远远地瞥一眼而已。
但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元夕之夜,灯火连绵,竟然会有人在长安街头纵马飞奔。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齐齐两声惊恐暴怒的“小心!”
然后下一刻整个人被带到怀里,死死抱住,高大骏马从他们两人身旁擦过,前头又是一串惊呼。
她从陆明衍怀中抬起头,眺望已经远去的纨绔和骏马,皱着眉:“哪家子弟,这么胆大妄为?”
陆明衍却盯着她,声音有些沙哑地问她:“有伤着哪里么?”
她摇了摇头,站好,去看陆明衍,发现他一边的脸颊上擦破了皮,不由心疼地惊呼起来。陆明衍却按住她的手,说不要紧。
她急了:“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回府吧。”
陆灵霏的话音还未落下,眼前却突然冒出了一个高大青年。齐王李芮站在他们面前,表情颇为关切:“陆大人,六娘子,无碍吧?”
话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看着陆灵霏。
陆灵霏自幼多随祖母入宫,和天子的几个年龄相仿的皇子公主都颇为熟悉,知道齐王李芮虽然性情温吞,稍显懦弱,但确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君子。
只是此刻陆明衍受了伤,她压根没有心思去理会李芮,对着他的殷切目光,甚至有些不耐烦。
“我哥哥受伤了,我们急着回府。”她有点没好气。
陆明衍脸上的伤在那摆着呢!问什么问!
李芮却毫未察觉陆灵霏的不高兴,甚至还提议:“小王的府邸在这附近,要较平南侯府稍近一些,不若去小王府邸稍作歇息?”
天子是个偏心的父亲,赵贵妃独占君宠,齐王早早就有了食邑不说,天子还允许他在长安建府,不必就藩。
但杜皇后却并未针对过齐王和赵贵妃,也是一件稀奇事。
陆灵霏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去看陆明衍。
陆明衍思考片刻,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鬓发,才对李芮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李芮的目光犹自追随着陆灵霏的身影,见陆灵霏始终不看他,微微有些失落,听到陆明衍的话,回过神来,客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陆大人不必客气。”
陆灵霏扶着陆明衍钻进了平南侯府的马车,陆明衍被她的举动逗得直笑:“我是伤了脸,不是伤了腿脚。”
她瞪他:“伤了脸问题可比伤了腿脚大多了!”
看她理直气壮的模样,陆明衍大笑起来。
“都是我不好,不去看昆仑奴面具就没有这么多事了。”她垂下头,很是歉疚。
陆明衍其实不太会哄小姑娘,只能假装板着脸:“别胡说。”
又岔开话题,问她:“知道纵马的那个是谁么?”
陆灵霏冥思苦想了一阵,高大骏马,马上的男子却不大看得清面容。想了一阵,她说:“明日就将这事报到京兆尹那里去,务必将他绳之以法。”
“不必。”陆明衍摇摇头,一脸高深莫测,“最迟明日早上,他就得被绑了上侯府来谢罪。到那时,你就可使劲报仇了。”
平南侯府势大,寻常勋贵发现自家子弟开罪了平南侯世子,大半都会赶紧绑了上平南侯府谢罪,这也不足为奇。但陆明衍语气如此肯定,显而易见这人和平南侯府有什么渊源。
她微微睁大眼睛:“是博陵侯世子——”
陆明衍笑着点点头。
陆灵霏皱着眉:“这样荒唐的纨绔子弟,千万不能让五姐嫁了他。明日父亲母亲知道了他的行径,大概就会打消了结亲的念头吧。”
陆明衍笑了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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