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宴席甫一开始,贺箴就颇为不卑不亢地向天子传达了自己的来意。
天子听完,并未接话,而是挥手示意宫人上菜。行云流水间,身着轻纱襦裙的宫人们捧着金盘玉碗上了前。
盘中碗里却不是佳肴酒酿——原来是各色金银珠宝。
贺箴只是看了一眼,就轻轻地推开了宫人安放在他案上的盘碗。
“臣久居幽州,饮食粗鄙,用不惯长安这样精贵的菜品。”他十分含蓄地对座上的天子如此说道。
天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既然如此,朕为卿更换一桌宴席便是了。”
贺箴又推辞:“岂敢如此叨扰宫使?”
看样子像是怕天子在酒菜中下毒似的。
万寿公主靠在屏风后,嗤笑一声。
杨清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大人不欲叨扰宫使,便只好委屈大人就着这桌席面了,如此也可不辜负陛下的恩情。”
这话说的,就好像你本想客气一番,说了句“不必如此麻烦”,结果那人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直接答你:“既然你如此客气,那就委屈你了。”
隔着一层屏风,人影都是影影绰绰的,长安少女人人心慕的翩翩探花郎,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清俊影子。
听见杨清的话,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在声音不大,堂上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山河图屏风后还藏着一个人。
贺箴也笑了,并未反驳杨清颇为刻薄的言语。
很多年以后再度回首往事,想起这诡异的一幕:清俊风流的才子初露刻薄,贼臣枭首却显得格外彬彬有礼。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在故事一开始,一切都已然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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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见利诱不成,又打起了感情牌:“朕与皇后只此一女,爱若珍宝。公主年幼体弱,恐怕难以长途奔波至幽州。”说着以袖掩面。
在座的朝臣想到这些年来王室衰微,朝廷威信一落千丈,都不由生出了同悲之感。数十年前,天子尤能为爱女凤台选婿,到了如今,面对包藏祸心的逆臣逼娶公主,天子竟然束手无策。
一个身经三朝、白发苍苍的老臣不由流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座上的贺箴怒斥:“汝兄出身草莽,年逾三十,更殴死发妻,与外甥女私通。斑斑劣迹,怎么敢来求娶公主?”
贺箴仍然面不改色:“英雄不问出处,臣读书甚少,也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人饱读诗书又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呢?至于家兄有关的其它流言——有能之士多遭非议,家兄为陛下镇守一方,大人却恶意揣度家兄,又是什么道理呢?”
那老臣猛地涨红了一张脸,一口气提不上来,捂着胸口一头栽在了席上。
天子皱着眉让宫人把他扶了下去。
万寿公主的手心已经微微涔出了汗。
她从未想过一个生长在边地的十六岁少年如此能言善辩,竟然将席上所有的刁难、劝说都一一挡了回去,神色还如此从容。
然后她就听到杨清笑着说:“郎君好辩才,只是——陈涉吴广揭竿而起,亦不得善终,郎君兄长是朝廷肱骨之臣,如此做比恐怕不妥。”
贺箴道:“暴秦无道,才会人人得而诛之。若如今上一般圣明有道,陈涉吴广自然也愿为驱使。久闻大人才思敏捷,又何必特地曲解我的言语?”
竟然还是压了杨清一头。
在座君臣脸色已然是十二分地不好看。
万寿公主年幼的时候读书,每每很是钦佩那些在三言两语间就能化解危机,反败为胜的谋臣。但当她真的经历过一场唇枪舌战,心情却如何也雀跃不起来了。
她真实地感受到了她的父亲掌握下的这个朝廷,华丽外衣下,腐烂难以直视。贺箴能对答如流,除却因为他自己侃侃而谈,更重要的是幽州兵强马壮,让他无所畏惧。
而朝廷却多掣肘,束手束脚。
天子是她的父亲,但更是一个君主,如若权衡利弊罢了,发觉权势压过一片爱女之心,那将她嫁给贺筑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想清楚这一点,她霍然推开了面前的屏风,大步走到堂上。
四座俱惊,天子更是暴跳如雷,喝她快些退下。只有杨清和贺箴依旧面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了屏风后藏着谁。
她却始终神色自若,连眉头都没抬一下。向天子行过大礼,她起身,扬声,斩钉截铁地说道:“昔年平阳公主能聚集万军号为娘子军,儿既也是李室公主,如今幽州节度使求娶,儿斗胆上禀:臣早已发愿入道观,为君父、黎民祈福,节度使的美意恐怕不能受领。”
看见眼前风华绝代的公主,贺箴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的诧异,笑了笑,没说话——不是傻子便知道这不过是托辞。道姑?道姑又如何?前代多的是入了道观,心在红尘的公主。
万寿公主也知道自己的话并不能服人,众目睽睽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放到了自己的发髻旁。
在宫人的惊呼里,被杨清眼疾手快地上前,夺了下来。
杨清说:“公主乃金枝玉叶,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发肤才是。”
她不过是想断发明志,装装样子,看他这副模样,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天子恼怒她的任性,匆匆结束了这场宴席。她被宫人带离含元殿,途经贺箴的座位的一霎那,他抬起头来,坦荡而直白地扫视他。
目光灼灼,令她倍感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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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终,贺筑并没有成功让天子将爱女下嫁。那日宴席后,天子挥退众臣,只留下杨清和贺箴。
第二日,贺箴便动身回了幽州。
直到两年后,在天子的安排下,十六岁的万寿公主嫁给二十二岁的杨清为妻。新婚之后不久,对丈夫饱含爱意的万寿公主无意间提起这件往事,笑问杨清是如何说动贺箴的。
杨清一笑,神情不无自负:“烛之武为何能退秦?子贡凭一张嘴,凭什么能够存鲁乱吴?世间万事皆可破,唯有利益牢不可催,世间万事都不用琢磨,只需弄懂了人心,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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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清告诉贺箴:“此次前来长安求亲,若是不成还好,若是成了,在下实在为郎君担忧。”
不等贺箴开口,杨清就继续说道:“如今朝廷大不如前,自然无可分辨。但求娶天子爱女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若节度使真的有心求娶公主,怎会只派遣郎君前来?”
贺筑生性多疑,对几个弟弟一向多有防备,不曾重用。
“节度使让郎君带着大量珍宝,从幽州一路到长安,郎君能保住大量珍宝已是不易,如若还能成功说动天子,将爱女下嫁……”
他没有再说下去,含义不言而喻。
贺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被一语道破隐秘,他并未面色不快。事实上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何以这个闻名天下的少年才子面对自己的咄咄逼人丝毫不见焦虑。在宴席上不过是寥寥数语。
原来是因为杨清一早就笃定了自己并非真心为贺筑求娶万寿公主。
棋逢对手,这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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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是有一天,杨清将他的满腹算计用到了自己身上,万寿公主也许就和长安无数的怀春少女一样,赞许他的智计卓绝,倾慕他的风流倜傥。
直到那一日,幽州传来消息,贺箴发动叛变,诛杀其兄贺筑,自立为幽州节度使。
想起那个当日在含元殿里神色自若、对答如流的少年,万寿公主实在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到奇怪。
贺筑虽然对朝廷不恭敬,但到底是朝廷亲封的节度使。贺箴弑杀其兄不说,还藐视朝廷权威,自立为节度使。朝廷自然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当下遣使前往幽州,命贺箴到长安交待此事。
一月后,信使终于返回长安。贺箴当然没有与他一同到来。但他带来了一封贺箴的亲笔信。
在信上,贺箴向天子求娶其爱女,已经嫁给杨清的万寿公主。
“岂有此理!”天子看完信后,直接卧床半月。天子本就身体每况越下,加上人到中年,不知为何痴迷起了炼丹之术。万寿公主和父亲感情深厚,不免每日以泪洗面。
可她已经出嫁,贺箴向天子求娶她,她自然不会以为是因为他心慕她。只会也只能是因为他想要借此向朝廷挑衅。
但事情却不仅于此,天子这一病,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而天子宠信的方士在这个时候竟然向陆皇后提议:天子的病症在万寿公主的婚事上。
方士说,万寿公主和杨清的婚事本不合宜,成婚数年都未有子嗣,只要万寿公主与杨清和离,天子的病症就能迎刃而解了。
然后这方士就被陆皇后命人乱棍打死了。
陆皇后本就厌恶这些围在丈夫身旁,怂恿丈夫炼丹修仙的方士,眼下他们竟然还胆敢插手女儿的婚事,新仇旧帐,自然要一并了结。
但打死方士事小,这件事背后引申出来的东西才让人心惊——贺箴的手竟然已经伸到了宫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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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的话实在不准,就在半月后,她诊出了有一月身孕。婚后数年不孕,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她又是惊喜又是有些担忧。心里想着等杨清回来再告诉他这个喜讯。
——杨清生母早逝,和父亲杨公又隔着一桩陈年官司。应当对这个熔铸了他们骨血的孩儿的到来十分欣喜。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夜,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件事告诉他,杨清,她的丈夫,就对她说:“贺箴城府极深,和宫中内侍互相勾结。太子早有意翳除内侍的势力,无奈陛下太过宠信阉人。此番贺箴求娶,不如假意答应,贺箴见朝廷应对反常,到时必会与宫中内侍联络,如此也可徐徐图之。”
她听完,心都冷了。
她再没有告诉杨清她已有身孕。
这一年开春,长安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一个消息:天子爱女万寿公主,即将下嫁幽州节度使贺箴。
一时人群哗然,无不对万寿公主的高义钦佩不已。
幽州百姓在贺筑治下,生活苦不堪言,贺箴自立为节度使后,颇有一番革新的气象。又在这时听闻天子要将爱女下嫁,无不倍感与有荣焉。
等到杨清和太子反应过来,大势已成。
杨清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善于揣摩人心,却没想到在用计一事上,技不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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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箴得寸进尺,要求迅速完婚。
不过半月,公主仪架就从长安到了幽州。
一路上她曾经多次试图堕了腹中的胎儿,但兴许是他命不该绝,始终没能成功。最后连她的乳母都哀求她:“妇人失胎,本就凶险,幽州苦寒,公主若是不保重自己的身体那还要怎么过?”
她最终并没有像她的乳母劝她的那样,和贺箴一夕欢好,假作这是他的孩子。
她既不想为杨清生养这个孩子,也不想她的孩子认贼为父。小小的男婴,她只看了一眼,然后就命奴婢将他带走。
随便幽州哪一户农家,收养了就是。
再没有人会知道她和杨清之间还有过一个孩子。
这一遮掩,就过去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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