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两百年前,王朝初创时,长安这座古老而巍峨的都城就已经是好几个朝代的帝都。倚仗险峻地势,扼守关中要道,周天子曾经在这里大败商纣;秦王于此处一统六国。
这座古老都城,百丈高墙,百万生民。当夜色降临,所有的一切权力、欲|望,阴谋、背叛,都随着更夫的锣声,一起的被关在了紧闭的城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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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长公主的府邸向来因其占地之广,装潢之奢靡而饱受御史们的非议。但天子和太后却丝毫不见收敛,最舒适的绸缎,最珍贵的珠宝就像流水一样被送到万寿长公主的府邸。
连带的,还有为一众文臣深为不齿的年轻貌美的无数男宠。
这是他们对她的歉意,对她的补偿。为十几年前那桩令她蒙羞半世的婚事而小心翼翼。
万寿长公主今年三十有八,此刻她侧卧在贵妃软榻上,身着浅红轻纱,身姿曼妙,面容娇美,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屋子里头烧着炭火,很热。她一抬眼就能看见眼前两个正在玩着宫中就行的“掷钱戏”的美少年。汗珠从他们赤|裸的、蜜色的胸膛上流下,滴到屋子里陈设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静悄悄的,恰如这个过分安静的夜晚。
她抬手,让他们过来。
两个少年停下了手里的把戏,乖顺地凑到她跟前,争先向她献媚。
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眼前这位高贵的长公主深得天子的恩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止是他们这样身份卑贱的男宠渴望借她的权势荣华富贵,京中无数不得志的风流才子都渴望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好得到她的举荐,自此青云直上。
其中一个少年叫桃红,顺着她的手将自己光洁的脸庞贴上,撒娇道:“公主呼奴到此,却自个发了好一会呆,也不理一理奴。奴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万寿长公主没把手拿开,而是顺着这一动作,轻轻摩挲他如玉的面颊,轻笑一声:“真是贫嘴。”
那小奴也“咯咯”地笑起来。
但下一秒,万寿长公主就微微用力将他往外一推,桃红不备,猛地坐到地上,发愣地看着塌上宛若神女的女主人。
他的同伴本来嫉妒桃红抢先一步,此刻眼见他如此狼狈,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眼神不无轻蔑。
“怪恶心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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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长公主这些年来一直在想,在哪一天,哪样的情形下她会回忆起她的前后两任丈夫。
她预想了很多年,但想象中原本应当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回忆在日复一日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始终不曾到来。
回到生她养她的长安的这些年来,每日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富丽堂皇的居室,触手是年轻鲜美的少年,所有曾经的痛苦仿佛在这样奢侈无度的生活里被冻结。一颗心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又像是沉浸在酒液里。
但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在睡梦里毫无征兆地想起她的前后两任丈夫:
她深爱过的惊才绝艳的杨家郎君,辜负了她的情意。
她痛恨的乱臣贼子,在王军攻入节度使府邸的一刻,拒绝了下属以她为人质的提议,用一把原本不过是她随意送给他的短刀,自刎在她眼前。
鲜红血迹在她洁白的裙裾边染开,像一朵妖异的罂粟花,出现在她今夜的梦里。在那一瞬间,她从梦里醒来,然后坠入更为漆黑绝望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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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杨清的时候,她才十四岁。
天子爱女,东宫胞姐,号为京中第一美人,无数长安年少为她倾倒,做尽荒唐事只为博她一笑。
母亲陆皇后那时已经开始为她筹谋婚事。朝廷无力,藩镇割据,天子为了安抚野心勃勃的诸侯,下嫁公主也是常有的事。她是中宫所出,自然比她那些生母地位低贱的庶妹要安全上许多。但偏偏她美名在外,便不乏有些狂妄的节度使,仗着自己兵强马壮,不开眼地向天子求娶她。
幽州节度使贺筑就是其中之一。
贺筑虽然名为幽州节度使,但却吞并掌管了十几个州府。势力之大,就连天子也不得不奉为座上宾。
这一年万寿公主才十四岁,贺筑却已经年过三十,先后死了两任妻子,嫡庶子女加起来两只手都数不完。他听说万寿公主貌美,于是向天子求娶。
贺筑生性残暴,两任妻子都死于其手,陆皇后听说了这个消息简直愁的生出白发,最后哭到了天子面前。天子虽然疼爱这个女儿,一时也不能断然回绝,就只是拖着。
贺筑虽然生性残暴,但为人却颇有城府,行事谨慎。此次求娶公主并未自己亲自前到长安,而是由他的庶弟,年方十六的贺箴为使,代为传达。
天子接见贺箴的那一日,万寿公主也在场。天子宠爱她,对她向来很是宽容,甚至在她年幼的时候许诺过日后要为她凤台选婿,一如当年太宗为心爱的元后遗珠,亲养的晋阳公主那样。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猛然惊觉,她的父亲德宗皇帝仁善有余,气度不足,如何能和一代明主太宗相较?
晋阳公主生于盛世,虽然母亲早逝,太宗的继后却十分贤惠视如亲生——要有足够的幸运,才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
而万寿公主出生的时候,回纥之乱才过去了多久?长安高墙下的血迹干了吗?
她又如何能在风雨飘渺中,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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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箴代表其兄,幽州节度使贺筑前来求婚,天子竟然也就同意了万寿长公主的恳求。设了屏风,让她躲在后面,看看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要怎样口出狂言为一个鳏夫求娶尊贵的嫡公主。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探明了,天子此番接见宴请贺箴也是有备而来的。
天子命翰林学士,才名远扬的杨清侍宴。陆皇后安慰她:杨清才思敏捷,颇有辩才,必能找出万全的法子。再不济,她就假做道姑,到清平观去修行一段时日,左右她年岁尚小,等这事过去了,贺筑再娶了,她再还俗嫁人便是。
母亲都这样安慰她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杨清不仅才学出众,更是生的一表人才,长安贵女游园聚会,歌舞观罢,宴饮停歇,每每提到这位英俊的探花郎。
万寿公主也从她们的议论中窥探得这位少年才子的些许事迹。
她这才知道这位少年探花郎虽然出身显族弘农杨氏,身世却颇为坎坷。
杨清的伯父官至国子祭酒,父亲杨公却是一介白身。杨清之父读书不成,行商却攒下了大笔的财富。
商人重利薄情义,杨清之父赚了大把钱财,生活挥霍无度,也看不上条条框框的礼仪道德。在杨清两岁时,为了一个歌姬,竟然离弃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又以妾为妻,扶正了那个歌姬。杨清自此从嫡长子沦为一个庶子。
本朝律法,以妾为妻本该有刑狱之灾,但杨清之父既然出身名门,又广有家财,自然得以例外。杨清之母无故被休弃,愤恨交加,不过几年就去世了。
杨清在父亲的冷视和继母的苛待中长到了十七岁。这一年,他高中探花,号为本朝第一人。
杨清的父亲对这个向来漠视的儿子大为改观,一时间殷勤无比。但他没想到,杨清在被授官的第二日做的事就是到京兆尹状告他的父亲以妾为妻,逼死发妻。
当时万寿公主还只有十二岁,在宫中听到下仆说起这件事,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子不告父,妻不告夫。
即使最后杨清状告其父真的有个结果,杨清也少不得要因为状告亲长受罚。
轻则廷杖,重则功名不保。
京兆尹也是如此告诫杨清的。
但杨清说:“禽兽只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婴儿初生,母氏解衣哺之。殷殷恩情在前,如今状告父亲虽为不孝,若是不能为母亲讨回公道,则岂非禽兽不如?”
这件事最后闹到了天子跟前,天子爱惜杨清的才华,亲自来做说客。
天子说:“卿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子不言父过?”
杨清就说:“臣听说陛下曾经下过召令,要群臣在您有错的时候进言。”
天子苦笑:“律法中确实有‘无以妻为妾’,但这本该是卿的外祖家前来申诉。”
时人重男嗣,即使是女子本身也难免如此想法。盖因为一个女子,只有当她有了儿子,才能在夫家立足,而一个女子受了委屈,也只有她的娘家兄弟能为她讨回。
可杨清的舅家在哪?
自然是被杨公用钱堵上了嘴。
多么荒谬,多么可悲。曾经他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人还记得他可怜的母亲,如若他囿于所谓的孝道,割舍不下大好前途,那就再不会有人记得他的母亲。
但现在他才发现,即使他记得,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仍然抗争不过这世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王可以虚心纳谏,也可以随意将进言的人定性为忤逆,如果一个儿子敢于反抗他的父亲,一个妻子能够背叛他的丈夫,那这套规则最终的受益者——天子又要如何自处?
万寿公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杨清和贺箴已经到了含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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