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陆明琛的第二日,陆灵霏不知怎的发起了烧。郑夫人原本预备着带她去护国寺还愿祈福,因着她的病便推迟了两日。直到她病好的差不多才准备车马,一行人到了护国寺。
护国寺祈愿向来很是灵验,因而一向香火极旺。临近年节,更是游人如织,香客云集。
陆灵霏跟着郑夫人一同进了寺中僧人早已为她们预备好的上等厢房。护国寺香火旺盛,但也不是谁都能来这寺里点上一盏油灯。来往之人,无不非富即贵。以平南侯今时今日的权势之盛,当然更需要小心逢迎。
她小的时候就不无困惑,都说佛门净地,四大皆空,可她放眼望去,只觉得这香雾缭绕间,处处写着荣华富贵。
又兴许就像旁人说的那样:色即是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她心中哂笑。
.
郑夫人有些身孕,所以在她上过香后,陆灵霏原本想代她跪拜磕头,却被她拒绝了。
郑夫人目光灼灼,一张美面上流动这异样的光彩,“不,我自己来。”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肚子跪倒在柔软的蒲团上。
双手合十,小心祈愿。
陆灵霏跪在她旁边,只能听见喃喃细语一点点浸润耳膜:
“……佛祖在上,信女有愿,愿以无上供奉,祈愿此胎得男。若此愿得成,愿终生茹素……”
陆灵霏微微一愣。
她的母亲郑夫人先后生养了五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次有身都会发这样的愿。
但她须臾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郑夫人分明已经有了一个像陆明衍这样出色的儿子,可她从未茹素。
陆灵霏心头猛地一跳。
片刻之后,她说服自己:时人多有“多子多福”的观念,郑夫人中年有孕,想要多一个儿子也实在不奇怪。
郑夫人祈完愿,从僧人手中接过线香,安进正中香炉,陆灵霏和朱媪一左一右将她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身。
陆灵霏的思绪仍然停留在郑夫人刚才的那句话里,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母亲时隔多年再度有身,只肖母亲身体康健,无俱添个弟弟还是妹妹,都是阖家之福。”
郑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很轻,却不容否定,“不,一定要是个男孩!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她又一次地看见了母亲眼睛里闪动的异样的神采。仿佛垂死之人盯着一根上天赐予的浮木。
陆灵霏一时失语。
直到朱媪轻轻地扯了扯郑夫人的袖子,不经意的,陆灵霏瞥到她发白的指尖。陆灵霏垂下眼睫,低声对郑夫人说,她想去点一盏长明灯。
郑夫人没有问她为谁点这盏灯,不用想都该知道。
陆灵霏走后,朱媪才扶着郑夫人叹了口气:“您又何必对六娘子说这样的话?六娘子最是心善,向来只有盼着别人好的。”
郑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心善才让人担忧。如今的世道不安宁,一个女儿家没有一点手段又要如何保全自身?难道靠丈夫么?”郑夫人说完,不屑地笑了。
朱媪沉默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六娘子还有个厉害的兄长,又安知不能保全她一生呢?”
郑夫人看向她,朱媪却没有回避,而是握着她的手,轻声劝道:“夫人,当年之事本就已经是大错特错,如若夫人此刻还想要除之而后快,那就是错上加错。”
郑夫人却反问她:“纵然是错上加错,岂不也好过将错就错?万寿长公主还是天子的亲生阿姊,天子尚能出卖她,何况毫无血缘之亲?”
朱媪摇头:“夫人不是为这个缘故。”
郑夫人皱眉,不语。
朱媪继续道:“一个农户之子机缘巧合成了候府世子,夫人心中如何能平?当年侯爷要将大公子抱到您膝下抚养,您尚且不愿意。如今又怎肯让一个不知来路的农家子坐拥这诺大侯府?”
郑夫人不语,沉默许久,忽然低头温柔地抚摸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一切也只能看天意了。”
.
十七年前,当时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儿,肚子里还有着五月身孕。丈夫迷恋一个奴婢出身的妾室,借口她无子,非要将妾室所出的庶长子塞到她名下。
她出身士族,家中向来最重嫡庶尊卑,如何肯答应这样荒谬的事?但当时郑家蒙难,举族覆灭,丈夫宠妾灭妻,婆母又溺爱儿子,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
在不甘、不忿乃至仇恨的驱使下,她做出了一个令她悔恨半生的决定——
她派遣心腹仆妇从远离京城的幽州农家抱来了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孩。
两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对外则谎称生下一对龙凤胎。
因为她主持中馈的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扶持自己的心腹,府中无人不对她言听计从。这样荒谬的事,竟然也就瞒过了婆母和丈夫。
但随着那个男孩一天天长大,她却着实后悔了。男孩生得出色,年纪虽幼,却能看得出来资质非凡。婆母和丈夫都对这个儿子爱若珍宝,她却隐隐有些不安——两个孩子长得实在太过不像了。
.
陆灵霏实在没想到自己点盏长明灯还能遇到杜碧心。
护国寺香火旺盛,来往者非富即贵,果然并非虚言。陆灵霏想起早晨她随郑夫人到护国寺来的时候,护国寺门前停驻的数驾华美安车,也不知其中哪些是代国公府的,其它的又是哪些达官显贵。
陆灵霏点完灯,为那个年纪轻轻就凋谢的女郎无声哀悼了一会儿。起身向杜碧心点头示意,杜碧心也对着她微微一笑。
“陆六娘子这是为谁点灯。”
陆灵霏低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一个……相识的阿姊。”
杜碧心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阵,似乎是觉得佛堂里只有沉默两人对着庄严法相有些诡异,于是又再度开口:“怎么陆六娘子就不问问我?”
玩笑的口气,却不知为何让她想起那一日马车中陆明衍面无表情地回绝杜碧心身边的丫鬟时说的那番话。
她轻声地,“……我以为杜娘子应该去还愿。”
杜碧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在她开口或剖白自我或抢先向她发难之前,她先开口继续道:“杜娘子心地善良,每岁必定为代国公麾下阵亡的兵士祈福,在长安已经传为美谈。”
杜碧心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陆灵霏则偏过头,继续道:“代国公夫人信佛,甚至以在室弟子自处。代国公府便建有庵堂,甚至供奉舍利……往日我在太后宫中就听说杜娘子每月必有几日随着代国公夫人在家庙茹素……想来今年专门到护国寺点长明灯,还有旁的事。”
杜碧心笑了,并不否认,面容沉静,一双眼睛像湖水最深处。
但她并没有先讲自己的来意,而是反问她:“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那些阵亡的兵士点灯祈愿?”
陆灵霏不假思索:“将士为国杀敌,保卫百姓。不幸捐躯,我等既然不能与之一同浴血疆场,自然应该抚慰遗孤,为他们点上一盏长明灯,也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杜碧心笑了:“陆明衍那样的人却有你这样单纯无知的妹妹。不过也是,想来他定是将你护得滴水不漏。”
听到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起陆明衍,陆灵霏心中不悦,但不等她反唇相讥,陆灵霏又继续道:“世间事,哪有什么善与不善,只有利益,永远为利、为权、为名而生。”
这样的杜碧心和往日宛若月中姮娥的模样截然不同,她一时有些感到陌生。
在她的沉默里,杜碧心却继续说了下去,甚至越说越激动,渐渐的,震动她的耳膜。
“我自幼就被阿爹阿娘寄予厚望,他们延聘女师,教我琴棋书画,授宫廷典仪,为的就是有一日我能入主中宫。”
陆灵霏不说话,静静地听她说。
“可我不甘。太子妃又如何?皇后又如何?不过是成为我姑姑手里的一枚棋子!”
陆灵霏打断她:“所以杜娘子……今日想说些什么?”
杜碧心回过神来,似乎终于发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脸颊因为过度激动而有些绯红,在那一瞬间又苍白下去——她失态了。
在这一刻她猛然发觉,她确实妒忌陆灵霏。天真无邪是那些被呵护备至的人才能拥有的特质,除此之外,还需要自身足够的单纯,或者说愚蠢。
她看着陆灵霏,又有点不屑地笑了,然后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陆灵霏当然没有接。
而是防备地看着她。
杜碧心说:“世间最亲近莫过夫妇爱侣,若是你兄长想看到我这封信,你怎知日后他不会因此与你生出嫌隙?”
陆灵霏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杜娘子慎言,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哪里来的夫妇爱侣?”
杜碧心却丝毫不怯:“只要他有意便成了。”
“他无意。”陆灵霏斩钉截铁。
杜碧心一愣,心想原来眼前的这个女郎只是看上去温软,内心却是坚定有主意的,不是她几句话能哄骗到的。当下改变了注意,收敛起不屑,哀声道:“陆家妹妹……”
但她话尚未说完,就听到门口“咣当”一声。陆灵霏稍稍走出去一看,立刻惊呆了——
门口横躺者一个昏死过去的丫鬟,满脸血污,杜碧心跟着她走过来,大惊失色:“琳琅!”
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片火光随风滋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