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杨宁的要求当然是于礼不合,若是就这么答应下来,平南侯府只怕顷刻间就要沦为长安勋贵圈中的笑柄。听她说罢,陆灵霏只是笑笑,又当着杨宁的面,让奴婢去前头禀告了郑夫人和小谢氏再说。
杨宁当然是瞪了陆灵霏一眼,气鼓鼓地不肯再同她说上半句话。
不料奴婢再次回来,却道:“杨夫人说了,若是女郎想要先回去便让杨大公子陪着回去吧。”
陆灵霏若有所思,似乎是懂了杨小娘子何以养成这副跋扈的性子。但她兴许性子天生柔和,或者说圆滑,轻易不会同旁人置气,更不会显露到面子上。挥手让奴婢下去后,陆灵霏沉默片刻,就十分温婉地表示:“既如此,我陪十三娘一同登车便是。”
杨宁拿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她,陆灵霏不知怎的,忽然一愣,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她摇摇头,笑了笑,没同她计较。
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在倚重仆从的簇拥下行至平南侯府门前,果然停着一辆漆金的高大马车,马车旁一个形容挺拔的男子听到她们的声响向她们转过身来。男子的面容很是俊美,但和陆明衍比较起来,却格外显得有些阴郁,一双眼睛,不是漆黑的,反倒带有一点点不明显的琥珀色,像是有着胡人的血统似的。陆灵霏马上知道了,眼前这个男子应当是杨宁的堂兄杨歧了。
杨相和小谢氏成婚多年,只有杨宁一个女儿,旁的妾侍也有生下男孩的,但竟都尚来不及序齿就早殇了。杨歧可以说是现下杨家主枝唯一的男丁,但杨太公当年以妾为妻,为了现在的杨太夫人逼死了杨清的生母,所以尽管如此,杨清也不肯栽培这个侄子——而是寄厚望于学生陆明衍。
杨歧看见她们,先是愣了愣,然后向陆灵霏拱了拱手,又向杨宁做了个“请”的姿势。陆灵霏也客气回礼,又颇假惺惺地对车上二人道:“还请二位路上一切小心,早些到府。”
不待她说完,杨宁就冷着脸放下了帘子——也不知道她对陆灵霏到底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陆灵霏盯着面前的南海珍珠织就的车帘,在杨家一众仆从愧疚的目光和自家奴婢愤愤的眼神中,头也不回地走回平南侯府。
但还没走到垂花拱门,就被门口的护卫拦下了。
陆灵霏微诧,阿许更是直接就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那护卫看着陆灵霏从雪白狐裘里露出的一张娇艳甜美的面庞,脸也不觉有些红,只能吞吐道:“方才五娘子上香回来,小的看五娘子与杨大公子谈了很是一阵……”
陆灵霏皱了皱眉,陪同郑夫人用膳的时候,她也隐约听郑夫人提到过杨太夫人有意为杨歧求取陆临月,但却被平南侯府回绝了。但陆临月和杨歧哪来的机会相互认识?
也不知道要不要同母亲说一说这件事……但想到郑夫人可能的对陆临月的安排,她又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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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灵霏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绣楼,而是拐了个弯朝陆明衍的山海居走去,不知不觉的,她就被乳母拘在绣楼里,莫明其妙地陪了郑玉容半月时光。这半月里,陆明衍照例五更起上早朝,又通宵达旦为天子攥写文书、同杨清探讨政事,郑夫人看他忙碌,就让他不必一同用膳——于是陆灵霏也有半月时光连陆明衍的面都不曾见到。
想到这里,她加快地脚下的步伐,向山海居走去。
但人还没走到陆明衍的书房,就看到陆明衍身边的小厮都守在山海居门口。团团围住,竟是像连只苍蝇都不叫放进去的架势。
陆灵霏吃了一惊,甩下身旁跟着的婢女,走到近前,也不觉沉了声音:“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小厮,一向跟在陆明衍身边伺候,知道自家世子有多么看重这位一母同胞的六娘子,忙不迭上前,压低声音劝道:“女郎请回吧,眼下太夫人和夫人都在呢,实在不是您该见的场面……”
陆灵霏心头疑窦更甚,皱眉问道:“究竟是何事?连我都不能知道?”
那小厮还是打着秋千,不肯直言,只一个劲地劝她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陆灵霏终于沉下脸:“太夫人是我祖母,夫人是我母亲,世子是我胞兄,有关三位,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说着不顾阻拦,径自走了进去。
陆灵霏平日里性子柔和,轻易从不发火,一旦态度坚决了起来,众人都有些吃不消,又有哪个敢真的碰着她伤着她,只能放她进去了。
山海居里静悄悄的,静得捉着鹌鹑的声响都能被听着,在这样的安静里,女子轻轻的啜泣声更加明显起来。她侧耳仔细辨别,确定是书房方向,干脆提着裙摆小跑了过去。
阿许看着一向文静的女郎眼下的行径,不由愣了一阵,才想起追上她。
果然是书房。书房的门虚虚掩着,被风一吹,还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似乎是在谁的愤怒之下被阖上的,所以尽管此刻雕花板门合着,仍为那一刻的盛怒而战战兢兢。
陆灵霏站定,然后伸手推开。
小厮没说错,太夫人和郑夫人确实都在,此刻前者面色铁青,后者则面色苍白,看见她来,郑夫人先是一愣,然后喝道:“竖子回去!”
但陆灵霏却恍若未闻。
事实上她此刻也确实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郑夫人的暴怒和暴怒之下掩盖着的心虚。
实在是她此刻受惊太过——
书房里,陆明衍立在书案前沉默不语,郑玉容则跪在地上,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不知道的还以为陆明衍对她做了什么。除此之外,地上一滩乌黑污渍尚未干透,仍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香气,而小谢氏和太夫人的脸色就像太夫人一样乌黑。
听到郑夫人斥骂陆灵霏,太夫人突然暴起:“你还有脸说灵霏!我早已与你说了不成的!你呢?你将郑氏女郎领进侯府中可是同我说得好好的,便只是当自家女儿看待!如今呢,竟然有胆子做出这种事!若非明衍自己机警……”
她说不下去了,偏过了头。
陆灵霏心下诧异,下意识抬头去看陆明衍,但他逆光而立,脸上的神色一时难以辨明,也不知道此刻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尴尬多一些。
但郑玉容显然无法承受太夫人这番劈头盖脸,丝毫不留余地的指责,一张惨白的脸顷刻间涨的通红,嘴唇翕动,不住地喃喃道:“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想做的…”
小谢氏本来在椅子中沉着一张脸,听到她的话,霍然起身,朝着郑玉容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陆灵霏心下骇然,出声阻止:“伯母,您是名门贵女,又何必做这样只有市井妇人才会做的事?”
小谢氏看了她一眼,笑了:“我在家中时,常听大人说,郑夫人善于教子,一双子女皆十分出色。如今看来——”她眼光斜斜扫向郑夫人,剩下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陆灵霏已然将今天发生的闹剧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下知道郑夫人大概是做出了些不光彩、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但无惧是她所受的教养也好,还是时下对为人子女者的要求也罢,都不容许她在旁人议论她的生身之母时无动于衷。
当下也收敛了笑容,对小谢氏不卑不亢地道:“我与哥哥资质浅薄,皆不算是什么人才,杨相公的话实在是谬赞。但若因我二人的不成器牵连到母亲的名声也是万万不敢的。我在家时,母亲常与我说,夫人出身陈郡谢氏,祖上诗书传家,一向通晓典故,我读书甚少,还请夫人为我讲一讲‘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小谢氏这下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貌美年幼的陆家女,愣了数秒,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什么让步的话,反而道:“向来听闻陆家六娘子清心寡言,今日才知道原来也很是伶牙俐齿。可惜了,你还是先问问你母亲,你这位表姐做了什么吧。”说罢,拂袖而去。
小谢氏要走,太夫人也跟了上去,走之前看了一眼苍白面色杵在原地的儿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了一声。
接收到婆母望来的这一眼,郑夫人一时有些摇摇欲坠,险些站不稳。
陆灵霏沉默无言地走到她身边,扶住了她,然后面无表情地对着陆明衍贴身伺候的小厮吩咐道:“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明衍不置可否,郑夫人也没有制止她——事实上她现在面色苍白,整个人仿佛随时就要昏死过去。
“您也知道,临近年节,郎君受陛下吩咐,为太后誊抄佛经……午间郎君正在伏案誊写,郑娘子就过来了,说是,说是……夫人吩咐她过来的。”
“胡说,今日杨夫人携女上门拜访,母亲哪里来的工夫。”陆灵霏眉头微蹙,心下却知道这句话多半是真的了。
那小厮被她这一句话打断,一时有些讷讷,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说下去。
幽暗角落里轻飘飘一声“继续”又开启了言语的阀门。
“往日郑娘子也偶然来叨饶,郎君不敢有违夫人的意思,但这次郑娘子带来的炖汤中……”
他没有再说下去,陆灵霏的脸上涨的通红。
荒唐!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声音,但不等她说出来或者对着还伏在地上哀哀哭泣的郑玉容再问些什么,她身边的郑夫人突然的就身子一软,歪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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