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陆灵霏眼见母亲就这样晕倒在自己身旁,若非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就要栽倒在地上,大吃一惊,不由花容失色地喊出声:“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所有被太夫人赶到屋外,还有院子里头守着的下人都一窝蜂地围了进来。在这兵荒马乱的阵仗里,陆灵霏终于找回心绪,当机立断喝了一声:“闲杂人都退下!”又安排机灵的仆从去将府上养着的大夫找过来。
这个时候,郑夫人身边伺候的朱媪也终于赶来,郑夫人悠悠醒转,只是面色惨败,看上去有些可怖。在等府医来的间隙,陆明衍终于从阴暗一隅走过来,伸手搭上郑夫人的手腕。
陆灵霏从来不知道陆明衍还懂得医术,心下讶异,但她从不怀疑陆明衍的能力,因而乖乖地起身让到一旁。目光错过朱媪脸上的一霎那,看见的是不亚于自己的惊奇,她也没做声。
但陆明衍的脸色却在一瞬间有些微微地变了。陆灵霏的心也随着他的表情变化提了起来。
但当事人郑夫人看着眼前挺拔英俊的少年,却始终面色冷漠,不置一言。
过了有一会儿,陆灵霏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哥哥,母亲无碍吧。”
陆明衍听到她的声音,面色终于松动,对她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身子有些虚弱。我医术不精,不敢妄言,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吧。”
陆灵霏心又不由地提了起来,但不及她再次追问,阿许就领着府医径直入了山海居。
陆灵霏心想陆明衍的书房内多卷轴文书,外人出入多有不便,于是询问郑夫人后,命仆妇扶着郑夫人就近移动到了最近的偏房,并设上屏风。
自己则迎了出去。
在她起身踏过门槛,迈出书房的一霎那,郑夫人从两个仆妇搀扶的臂弯中勉强挣脱,靠近陆明衍,压低声音,用一种很轻的,但却不容反驳的笃定声音对他说:“汤里的药,是你下的。”
陆明衍一笑,没有反驳。
而是淡淡地道:“母亲既然知道自己现下是双身子的人了,便该心平气和的,莫要总是大动肝火。”
郑夫人一愣,也微笑起来:“这是自然的事。”
又一齐地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郑玉容。
被忽略了许久,此刻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只剩下苍白面容,空洞眼神,红肿眼眶。
郑夫人轻声问他:“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陆明衍笑着摇头:“孩儿不懂母亲说些什么。”
郑夫人略一思索,笑起来:“她弟弟在你手中了?”
陆明衍仍旧答非所问:“原来郑娘子还有个弟弟。”
郑夫人盯着他看了片刻,笑容冷漠,声音却斩钉截铁:“灵霏也快有弟弟了。”
陆明衍笑得像春风一般宜人:“侯府人丁兴旺,孩儿为母亲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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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侯夫人年近四十再度有孕的消息在一日之内不胫而走,瞬间成为了京中的热闻。
因为郑夫人这突如其来的身孕,平南候府上下忙成了一锅粥。
首当其冲就是乐呵呵的平南侯,他虽然姬妾众多,但侯府自陆灵霏出生以来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了。郑夫人骤然有孕,又和旁的姬妾不同——这可是嫡出的子女!
乐不可支的平南侯这下也忘了他的满院子姬妾了,成日待在郑夫人的院子里嘘寒问暖。太夫人眼见儿子这样,加上自己也看重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连带的,郑玉容的事情也就轻飘飘地揭过了。
但太夫人毕竟被郑玉容恶心了一回,连夜就让家仆将郑玉容和她的乳母赶出府中,连郑夫人平日赠予她的那些珠宝也不许她带上。
对于婆母的举措,郑夫人却出人意料地没有什么意见。
还是阿许和郑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玩得热络,探听到了这个消息,报给了陆灵霏。
陆灵霏听完,沉默良久。
然后让一个二等丫鬟拿了一百两的银票去给郑玉容。
阿许不忿,连忙阻止她:“娘子!府中金银再多,也不是这样花费的!”又把嘴翘得老高,活像能挂个酒壶那般:“奴婢还从来没听说过谁家做错了事能拿封赏的呢!寻常人家,一年二两银钱就够过活了,郑娘子那般行径,您还要让她阔绰着过上好些年么?”
陆灵霏想起那个不算熟悉的、过分沉默的远房表姐,想起有那么一次,在冬日的火炉旁,她斟上一杯甜酒,教她刘禹锡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盯着那杯漂着锈绿浮沫的甜酒,郑玉容不知怎的忽然就对她说:“有些事,我也是不愿意的。”
陆灵霏疑惑地“嗯”了一声,却没能等到郑玉容的回音,也就一笑而过了。
今夜却不知怎的,再次的,回想起了这句话。
“她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没有银钱相傍如何能行呢?总是相识一场,不落忍。”最终,陆灵霏只是这样说道。
阿许“嗤——”一声:“娘子呀,就是心太好了。以后小心被夫君欺负了!”
苑氏在一旁边看着她们边打着络子,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下去,斥道:“说话毫无尊卑!娘子吩咐做什么做了便是!”
阿许被苑氏冷不防地吓了一跳,从那个一头雾水的二等丫鬟手里接过银票,飞快地朝外头跑去。
苑氏又是气又是急:“你倒是慢一点!院子里又暗,路上又滑。”
陆灵霏终于笑了出来,一整天因为后院的芜杂事带来的阴郁终于稍稍的,消散了一点。
苑氏看到她露出笑容,不由得面色一松,摸了摸她的鬓发,无声地笑了:“娘子看起来精神不大好,不如早些去歇了吧。”
陆灵霏温柔地笑起来,摇摇头:“母亲时隔多年再度有孕,这样的喜事,我想着抄一卷经书,改日陪母亲一同去护国寺还愿时也可用上。”
苑氏心疼地盯着女郎的稚弱面容,想起郑夫人将她交到自己手中是那样小小的一团,长到今日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下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娘子,有句话奴婢老早前就想同您说了。”
陆灵霏抬起头,望向她。
苑氏摸着她的头发,不徐不疾地说道:“女人这一辈子为亲族活,为丈夫活,为儿女活,为所有其他的人活。贤惠,大方,柔顺,为他人着想。所有能被他人褒奖的品格固然重要,但奴婢希望,若有一日您遇到了自己的意愿和他人的意愿背离的时候,多想想自己。”
陆灵霏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安静的屋子里只有灯花乍爆,银炭灼烧。
陆灵霏摇了摇头:“我不能这样。生我者父母,供养我着侯府、家族,我从旁人身上已经得了太多的好处,欠下了一身的债,怎么能不还呢?”
苑氏不语,长长的叹了口气。
直到阿许又毛毛躁躁地跑进屋子里:“那郑娘子非要见您,说是见不着您便不走了。您说这不是好心没好报吗?!”阿许总是滥用文辞,屋里的两人都已经见怪不怪。
苑氏皱眉:“这么冷的天,偏偏要让娘子出去一遭,天寒地冻的不说,惊动了夫人和太夫人,只怕娘子也要受骂。”
言下之意,明明白白。
阿许委屈道:“奴婢就是这么同郑娘子说的。可她在门口,如何都不肯走,还说她有十分紧要的事情一定要相告。”
陆灵霏沉默。
鬼使神差的,心里出现一个声音,那声音叫嚣着蛊惑她“去听一听又如何?”
但她终究谢绝了,她从来不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也无心知道更多不该她知道的事,于是她挥手让另一个丫鬟去告诉郑玉容,她不会前去见她,请她往后自己保重。
很久以后,她一直都为自己在这个夜晚谢绝郑玉容的邀约而深深地后悔,在那时,明明只要她迈出这一步,就能提前窥探到许多往后乍然之间揭开惊天动地的秘密。
而郑玉容死在她离开侯府的第二日。
天还没亮,被匪徒劫杀在官道上,年轻娇美的生命宛若一朵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儿,悄然地,便凋谢了。
无论郑夫人或者陆明衍曾经承诺过她什么,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违背了诺言,又或者两个人出于某种共同的利害关系,其中一个袖手旁观了另一个的恶行。
但这一点,直到很久之后,陆灵霏才终于想明白。
在听到郑玉容死去的那个早晨,她正在陪郑夫人用膳,说着几日后去护国寺上香祈愿的事情。年节将近,陆灵霏的几个姐姐也要归宁,郑夫人有孕在身,大小家务都交给了陆灵霏操持。
听到这个消息,陆灵霏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郑夫人则捂着脸,倒在丈夫怀里。
平南侯不无惋惜地道:“天子脚下,竟然如此行径!实在是无法无天!也是母亲做的太过了……”
然后这件事就这样轻飘飘地过了。
但仿佛有一颗石子,终于击中了陆灵霏的心湖,漾起了一阵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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