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席上所有的人，除了杜皇后兄妹，大概都没有想到今日的寿宴竟然会以这样一种诡异的结局收场。一直到平南侯府的家仆小心翼翼地去搀扶跪坐着的太夫人起身，她的一双手都是颤抖的。
并非恐惧，实在是被气的。
她业已知道杜皇后行事跋扈的名声，却没有想到杜皇后竟连这最后的体面都险些不给平南侯府留！遥想当年，她的丈夫、初任的平南侯也在平定回鹘之乱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更不必说现在平南侯府手中还有一半神策军和庞大的府兵。可杜皇后竟然就如此的目中无人！
陈王算是什么东西？！
陆灵霏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幼出落得玉雪可爱自不必提，这些年来府上为她延聘的女师便没有一个不夸的，更难得是她身上毫无骄矜之气，待上孝悌谨慎，御下温和有方。
这样一个千娇万宠，费尽百般心血栽培出来的女郎，平南侯府岂肯将她嫁给毫无前途可言的陈王！
但儿子的那番话，无疑也将陆灵霏为东宫妃的路给堵死了。往后天子若有心陆灵霏为东宫妃，杜皇后在这件事上便大有文章可做了。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为自己这个行事鲁莽，且颇有妇人之仁之嫌的儿子感到一阵懊丧。
太夫人抬头，凝视了一眼身边娇娇软软、尚未褪去婴儿肥的面庞上微微涔汗的的小姑娘，叹了口气，径自登上车辕。她实在有些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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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灵霏和父母同乘一车，车轮碾轧在铺了青石的宫道上，一路上三人相对无言，安静得只剩下轮轴的咕噜声。新雪初化，从帘子偶然扬起的间隙，她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白茫茫，朱红宫墙，雕花檐角，穿空复道……这些都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了，现在她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这一抹无边无际的白。在这无尽的荒原里，她差一点就要沉睡过去，直到她听到了陆明衍的声音。
他立在马车前，就像一颗立在雪地里的苍翠松柏，看到她掀起帘子露出的一双眼睛，还对着她笑了笑。
“二郎今日不是休沐在家么？”沉默片刻，郑夫人开口。
翰林学士一向是随侍天子左右，但天子今日为太后贺寿，名为家宴，于是陆明衍也就得闲休沐在家。
陆明衍恭敬地回道：“回母亲的话，老师有事寻孩儿商议，孩儿便到中书台来了。又想着这会儿宫宴差不多应当结束了，特来看看能不能遇上二位尊长和灵霏。”
老师说的是宰相杨清。
杨清十分欣赏陆明衍的才学，一向对他关爱有加。
车内三人都见怪不怪，只有陆灵霏贴着车帘，笑着问他：“哥哥这样站着不冷吗？”
陆明衍也笑了，说：“不冷。”
陆灵霏趴在窗边，车内幽暗的光线下，郑夫人的面色难以辨认。
过了一阵，郑夫人才道：“既如此，便一道回府吧。”
平南侯也点头：“早上你来时是骑马还是驱车？”
陆明衍道：“早上匆匆入宫，来时骑马，老师见天冷落雪，特将车架给我了。”
平南侯略一点头：“如此，杨相今夜又宿在宫城么？”
陆明衍答道：“正是，想来陛下和老师有话要说。”
平南侯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下去。
陆灵霏望着陆明衍，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车里拥挤得很，哥哥我能去你车里么？”
郑夫人面色一变：“休得胡闹！”
平南侯却挥了挥手，有些有气无力地道：“去吧去吧，下车时注意着些，阿许看着点。”
阿许就跟在车驾旁，闻言小心地扶着陆灵霏下了马车。
平南侯夫妇的车驾再次缓缓启动，朝着平南侯府的方向驶去，陆灵霏窝在陆明衍的马车里，捧着个暖炉，父母一离开，她马上又现出了只在陆明衍面前流露出的那种天真慵懒的模样。
像只过冬的小狐狸，陆明衍不由想到。
“今日宫宴如何？”陆明衍突然问道。
陆灵霏略略有些惊奇。
要知道，往日陆灵霏和他相处的时候便是陆灵霏找的话，陆明衍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主动起个话题，今日倒是主动问起了这场颇为惊心动魄的宫宴。
她白了他一眼：“你在宫城里还能不知道么？”
陆明衍笑了，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问她：“现下开心了么？”
轮到陆灵霏沉默了，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揽着暖炉，冥思苦想了一阵，总结道：“挺开心的，既不必嫁给傻子，也不必嫁给还不如傻子的陈王。”
陆明衍看了她一眼：“这样的话，在别人面前不许胡说。”
陆灵霏认真地看了看他，侧过脸：“反正在哥哥面前可以说。”
“你早知东宫有问题，何不早早地告诉父亲母亲。”陆明衍问道。
陆灵霏吐了吐舌：“我能知道的东西，父亲母亲如何能不知道？天底下大概也只有陛下被瞒在鼓中了吧……不过就算陛下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就算东宫时惠帝之流，代国公府也可以说‘君不明不要紧，有伊尹在侧辅助便是’现下人人想做这个伊尹，更不会去说破。”
听到她天真却不失锐利的话语，陆明衍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才道：“是啊——其实并非时杜皇后的招数有多高明，只是她赌对了一种东西，那就是人心。人心最诡秘莫测，但只要你学会了看懂人心，你就能将这天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陆灵霏沉默了：“可是我不懂。”
他看着她，笑容里有一丝无奈：“你不需要懂。”
你不需要懂，我懂，且愿意做任何事，让你不必懂。
车厢中又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陆灵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了杜皇后会有这一步，也直到阿爹一定会这么说，所以你让我不必担心……对吗？”
陆明衍没有说话。
他盯着她看，看她苍翠的弯弯柳叶眉，微微颦蹙；看她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看向他时带着探究，就像一头小鹿，小心翼翼地探寻未知的境地。他听见她说：“你知道吗——我总觉得杜碧心……”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车驾便被拦了下来。
陆灵霏和陆明衍一道掀起车帘，向车外望去。
拦车的是杜碧心身边的二等丫鬟，陆灵霏曾在护国寺上香的时候遇到过她陪同杜碧心，她过目不忘，因而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女竟然也神奇地被她记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转过脸去看陆明衍，却见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波澜不惊的神情。
反倒是那个婢女看到车内同行的陆灵霏微微一愣，本来打好的腹稿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和盘托出。
犹豫了片刻，那婢女才道：“陆公子……我家娘子的车驾便在前头候着…娘子说她今日有句话必要同公子亲说…”
陆明衍笑了，拒绝得斩钉截铁：“你去告诉杜娘子，既然她觉得东宫是极好的姻缘，便劳烦她留给自己，舍妹年幼，家中高堂还想多留她两年，就不劳杜娘子费心了。”
那婢女不由脸上一红，但看陆明衍的神色也知道此事绝无回转的余地，只是在心里暗叹一声：长安城中寻常男子无不是对自家的女郎趋之若鹜，也只有这位风度翩翩的平南侯世子反倒不假辞色。
被点到名的陆灵霏开始实在有些懵，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啼笑皆非：“哥哥可真是好狠的心，皎皎明月为君驻怀，哥哥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杜娘子这事做的也太不厚道了，她想着将东宫妃的位置给了我，便能和哥哥双宿双飞了么？”
陆明衍的脸色黑如锅底：“什么双宿双飞？你在我面前口无遮拦就算了，不许再旁人面前这样。”
陆灵霏侧过头，没搭理他，车厢内很是暖和，她竟然捧着暖炉就这样沉沉地打起了盹。
……
“杜氏行事荒诞，孤亦是措手不及，故而未能提前告诉仲卿，心中实在难安。”
“殿下何出此言，杜氏兄妹跋扈，连天子都不得不暂避其锋芒，殿下此时更应韬光养晦，以图来日。”
“有仲卿此言，孤就心安了。”
陆灵霏觉得自己此刻仿若身陷一个无法挣脱的梦境，意识是清醒的，甚至能听到耳边的言语，但无论如何努力都睁不开眼睛，只觉得满室昏黄，年轻男子的声音透过墙壁，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尝试分辨了一阵，神思却越来越困，终于不受控制地又睡了过去。
一墙之隔的密室里，两个男子相对而坐，室内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陆明衍“嗞”的一下，划亮了手里的火石。
微弱的火光里，白日那张令平南侯夫妇和杜皇后都深觉恶心的卑怯面容却格外的精神奕奕，一双眼睛，仿佛鹰隼一般锐利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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