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小说:世子之妹 作者:昆仑山上玉
    第九章

    第二天晨光初亮,陆灵霏还浸在梦里的时候便被婢女们从床榻上扯了起来。

    宫里来人了。

    天子宣太夫人并平南侯夫妇携女入宫,为陆太后贺寿。

    宫使宣完令旨就被郑夫人客气地请到了前头的花厅用茶,时下宦官擅权,即使是平南侯府这般的勋爵之家轻易也不愿得罪了这帮阉人。

    陆灵霏跟在父母和祖母身后行礼领旨,不出意料地看到平南侯夫妇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昨夜香甜梦彻底醒来,冬日的寒风将她冻了个哆嗦。

    .

    宫使用一种明眼人就知道的客套表情,甜得发腻地同平南侯夫妇道:“贵府上的女郎,向来美名在耳,如今终于有缘一见,才知道绝非虚传,难怪宫中的贵人都对贵府上的女郎赞不绝口。”

    平南侯夫妇又对视一眼,含义不言而喻:京中的传闻传的是什么?宫中又有哪位贵人会对陆灵霏赞誉有加?

    想来永定公主的芙蓉宴上,陆灵霏的表现总还是让天子满意的,这才有了天子此番又一场赐宴。往日陆太后寿宴,陆灵霏也不是不曾随父母进过宫,但都不曾如此大动干戈由天子颁旨,至多不过是陆太后的口谕。

    想到这里,郑夫人面上带笑,一个眼神间,婢女就捧上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尊玉貔貅。那宫使也不推辞,大咧咧地就收下了,又多说了几句奉承的好听话。

    陆灵霏温顺地跪坐在一旁的案几后,不无坏心眼的想:陆明衍告诉她,时下朝廷困顿,藩难不断,流祸四起,户部财政可谓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左支右绌。宰相杨清为了筹措军费,现在大力推行两税法①,但效果也不过尔尔。

    陆灵霏想,真应该杀了这帮阉人,抄他们的家,寻常地间劳作的百姓,便是一年到头不吃不喝全交了田税,又岂能比得上他们十分之一的家当?

    但更比不上平南侯府的。

    她慢慢地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不知怎么的,不太笑得出来了。

    ……

    这个早晨因为宫使的到来,整个平南侯府有大半数都喜气洋洋的。尤其是太夫人吩咐下去,府中伺候的仆从婢女各自都加了一月的月钱,陆灵霏院中的下人更是比旁的人又多拿了一个月的赏,一时府里头其它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陆临月还要比陆灵霏这个嫡妹大了半岁多,但陆灵霏在十二岁时就有了自己独立的院落,一众伺候的下人也是个顶个的人尖子,不像她……到了如今及笄之年,还蜷缩在临着郑夫人居住的偏院里,伺候的丫鬟们也一个赛一个得蠢。

    眼下她就躺在榻上,听着外间两个以为她在午间小憩的蠢丫头压着声音聊天。

    “可真是羡慕死六娘子院子里伺候的人了!”

    “谁不是呢!且不说一应待遇都是府中上挑的,六娘子是夫人亲出,日后前程也好,就单说六娘子的脾性吧,又温柔又贴心,我就从未听说过六娘子发过火呢!”

    陆临月的面色已然发青了。

    丫鬟们却还不肯罢休,又接着道:

    “我若是个男的,也想求取六娘子那样的,生得又美,才学又高,品性还好……”

    “我呸!做你的春秋泥腿子大梦去!我告诉你吧,我娘的姨家表姐的三舅奶奶的四女儿是夫人房里当差的,她告诉我呀,当年就有远游居士不请自来,给府上批命,说是我们府上是要出皇后娘娘的!你说说,如今前面几位娘子都出嫁了,只剩下五娘子和六娘子……”

    小丫鬟的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发起抖来——因她看见陆临月霍然从榻上起身,走出屏风,一张美人面,冷若冰霜,令人照面生寒。

    ……

    陆太后的寿宴定在了腊月十七,天子在谕旨中说“不欲大肆耗费民力,止为家宴耳”。陆灵霏只当天子说得好听,虽然眼下财力凋敝,州府多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但这丝毫不影响长安豪贵竞相摆阔,更不必说,自汉以降,朝廷都是以孝治天下的,太后寿宴一切从简,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可能。

    却没想到真的只是“小办一场”,至少从参席的寥寥几个命妇和公主皇子来看,这场寿宴真是简略得不能再简略了。

    陆灵霏心中陡然升起疑虑,忍不住偷偷用余光去打量上座一言不发的天子,企图从他刀刻的眉峰还有薄而锐利的眼眸中窥探出他的内心所想,为今夜这一场看似别有洞天的宴席注释。

    这不是陆灵霏第一次来到宫苑,踏入陆太后的兴庆宫,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上座那位有着雄鹰一样锐利的眼光却像家禽一样被掣肘住的中年天子。但她总觉得,往日她向天子行礼谢恩的时候,他似乎没有今日这样和煦,也不似今日这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或许天子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命运使陆灵霏极度惶恐,也极度地疑神疑鬼。

    但她偏过头,看见母亲郑夫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更为紧张。

    杜皇后往日对她不甚友善,今日看她的目光却分外平和,甚至在她行礼时,还能笑着让她免礼;代国公征战在外,杜碧心和代国公夫人被恩赐坐在离帝后不远的位置上。

    永定公主并不在场——公主府的家仆向帝后告罪:公主昨夜风寒侵体,今日高烧不退,无法入宫。天子还颇为忧心地为女儿赐下了许多药石和良医。

    “人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菜肴如流水上毕,居在上首的陆太后终于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孤年尚不至古稀,然午夜梦回,思往事悠悠,多有沧海桑田之感。陛下原欲为孤重礼贺寿,但孤垂死之人,又何必再徒费民力!”

    天子闻言长跪而泣:“母亲何出此言?是儿不能治世有方,使生民离散,粟仓难满……”

    下座的齐王李芮也泣道:“不能为父皇分忧,是儿子无能。”

    杜皇后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陆太后打断天子:“故而今日之宴,孤早已明言,只为家宴。”

    话毕,笑着看向陆灵霏,意有所指:“后宫不得干政,孤不通国事,也不欲干涉朝纲,但人之常情,无非希望子孙美满……”

    太夫人笑了起来。

    “太后娘娘此言甚是。”陆灵霏侧耳寻过去,找到声音的主人,妇人二十七八岁年纪,生了一张流光溢彩美人面,朱唇轻启,声若莺啼。

    竟然是赵贵妃之妹许国夫人。天子为母亲祝寿的“家宴”,妃妾在场也就算了,妃妾之妹……想到长安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有关许国夫人和天子之间的秘闻,陆灵霏心中微哂。

    但杜皇后却面上丝毫不显,还能淡定自若地指挥宫人为席上的贵人布菜添酒。

    陆灵霏侧着头想了想,更觉犹疑……但不等她继续犹疑下去,宫使一声“代国公入宫了——”彻底打破了席上的宁靖,席上陆太后母子,平南侯夫妇无不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在众人手足无措间,陆灵霏又抬头去观察杜皇后的神色,不期竟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交汇,一瞬间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像一条幽毒的蛇缠绕了上来,她悚然一惊。

    .

    “西北战事告罄,又适逢太后寿辰,臣一心为太后祝寿,便马不停蹄地上京来了。想来驿站传讯有所延迟,才叫陛下和太后有所不知。”

    这是陆灵霏第一次见到现任代国公杜嵊,场上气氛诡异,她也不太敢抬头仔细地辨认代国公的面容,只能隐约觉得他是个面白须短,风度翩翩的美中年。这样一个人,居然继承了军神父亲的杜家军,镇守西北无往不利,可见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果然有道理。

    天子的面色很是难看。

    他本想趁着自己这个大舅子征战在外,将东宫和陆灵霏的婚事一锤子定下,等到杜嵊回过神来也为时晚矣。没想到妻子比自己更深谙“先斩后奏”的精髓,竟然瞒天过海地就将代国公召回来了。

    往更深处想,自西北前线到长安城八百里,路上驿站竟然都不曾上报这件事,代国公如此明目张胆,也是在警告自己——即使这个天下姓李,但若没有他杜嵊和整个杜家的支持,也随时就能姓杜。

    陆灵霏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不用嫁给东宫而松口气,又马上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她被祖母带到兴安宫来,她趴在榻上睡觉,就听到陆太后和祖母在闲话家常,陆太后说:“杜娘非寻常女子,做事从不留有余地,遇事每要斩草除根才能心安。”

    坚信“斩草除根”这一人生信条的杜皇后又还有什么招数要等着陆灵霏的呢?

    陆太后的面上功夫显然要比天子高明上许多,面对代国公一番名为自白其罪,实则暗含威胁之音的话语,陆太后只是笑道:“伯方未免客气太过了,孤向来将伯方当作自家子侄,你即是为孤贺寿而来,有些疏漏之处,孤难道还能责怪于你吗?快些入席吧。”

    代国公听罢,谢过陆太后的恩典,依言入席。

    不等陆灵霏思考上一盏茶的时间,杜皇后就从席上起身,笑着道:“今日既是母后寿辰,便合该说些舒心的事,母后方才说,所忧心之事不过是儿女姻缘。恰好,今日母后、陛下俱在,陈王是陛下长子,却因妾的疏漏,至今二十有二,不曾定下婚事。妾听闻平南侯府的六娘子才貌俱佳,品性贤淑,不如今日便将二人婚事定下?”

    杜皇后的话一出,四座俱惊,一时场上鸦雀无声。

    平南侯额头青筋暴起,不等郑夫人拦住他,霍然就要起身,陆灵霏心头猛跳,闭上眼,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兀自哀求“父亲…”她已然明白了杜皇后要做些什么。

    但不等平南侯暴起,就听陈王颤悠悠起身,道:“娘娘娘娘…万万万不可啊…”

    这回连郑夫人都忍不住绝望地闭上眼睛。

    看着陈王滑稽的模样,陆灵霏却在这紧要的关头出戏了:天子几个儿子里头,长子陈王为宫人所出,口讷不能言,嫡子又蠢笨不堪为储君。想来天子这个父亲,当的真是十二分的令人窝火。

    杜皇后笑了:“自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郎又有什么好推辞的呢?还是说——”她拉长音调,“陆六娘子这般钟灵毓秀的人材,你还看不上么?”

    陈王不由闭上了嘴,猥琐又蠢笨的模样让杜皇后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

    被恶心得更厉害的当然是太夫人和平南侯夫妇。

    陈王除却有着天子长子的身份,生母地位卑下,举止卑怯,毫无才学,更不用说藩王一旦外封便被府上的长史制的死死的,平南侯府这样的人家,将嫡出的女儿嫁给一个和大位毫无关系的皇子,就好像将夜明珠抛进了黄河里。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仔细思考,平南侯起身,大声道:“陛下娘娘恕罪,容臣禀告——小女幼时,曾有道人批命,不宜早嫁。如今大殿下行年二十有二,小女却尚未及笄。臣斗胆请辞婚事,不敢令大殿下为小女等候!”

    他这话一出来,场上又是一片寂静无声。

    天子回过神来,正要对杜皇后发难,杜皇后却道:“也不过是再等几年罢了。”

    这回却是代国公咳了一声:“阿媖!”

    原来杜皇后的闺名叫媖,陆灵霏想到。

    其实杜皇后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她今日的行径本也只是想逼平南侯说出那一番不能轻易嫁女的言论,目的既然达成了,再多说几句刺人的话也只不过是为了拿软刀子捅天子的脸面。

    到底代国公府虽然和杨清还有平南侯府势成水火,但还不到撕破脸面的时候。

    于是她也坐回案后,微微一笑:“如此,那真是本宫的不是。既然六娘子不宜早嫁,那侯爷可要多留上几年才好。若哪天侯爷想嫁女了,大郎还未成婚,那本宫可是记得这桩婚事的。”

    话音轻飘飘的,一时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陆灵霏却岿然不动,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去看代国公夫人那一桌,代国公夫人脸上的神情很奇异,有着一种大功告成的喜悦与洋洋得意,但又似乎觉得这样明白的显露有些不周全,于是拼命地克制自己嘴角的笑意。在她身边,杜碧心那张月中仙子一样皎皎的面庞似乎较往日苍白上了许多,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灵霏又想到了京中流传的那句话:长安双姝,杜女皎如明月,陆女艳若芙蕖。

    她怎么也没想到,不是乌云蔽月,就是芙蕖凋谢。

    但她不敢也不能怜悯杜碧心,因她也不过是刚刚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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