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八章

    陆灵霏在婢女簇拥下向偏房走去的时候，陆明衍就一直站在门口望着她，直到少女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他才重新盘坐回自己的书案前，从厚厚的文书下抽出了一张被他小心藏好的信笺。

    信笺来自杜碧心。字迹飞扬，力透纸背，不似时下寻常贵族女郎学习的簪花小楷，而是二王书法。烛火昏暗，陆明衍抬手凑近烛台，将两指间夹着的笺纸付之一炬。

    随着一缕轻飘飘的烟，陆明衍又想起了杜碧心派人暗中送来的这封信笺简略的言语：闻之亲启，宫宴或有变故，令妹当千万小心。

    ……

    阿许没有直接到梅兰榭告诉郑夫人陆灵霏夜宿山海居的事情，当家主母一向十分严厉，阿许自然是怕她的。

    想了又想，阿许还是先一路跑回了陆灵霏的绣楼。她跑得太快，在旁边给她照着灯笼的小厮为了跟上她，险些跌了一跤，不由在她身后大喊：“哎——我的姑奶奶，你慢点走！”

    阿许心里和火燎似的，压根没听他的，还不停催道：“你倒是快些呀！男人家的，怎么像穿了绣鞋似的——”

    阿许一溜烟跑回来的时候，苑氏正在为陆灵霏绣着衣裳，原本左等右等等不到陆灵霏回来她便极为着急上火，好不容易听到动静迎到院子里，发现只见阿许不见陆灵霏，差点两眼一抹黑。

    “六娘子呢？”苑氏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不幸在匪乱中失了丈夫和女儿，依附到了陆家，到底还有几分见识，虽然着急上火，还是好声好气地对着阿许问道。

    阿许笑道：“六娘子在山海居睡下哩，二郎君让我去和夫人说一声……”说着声音弱了下去，“我怕见夫人，您陪我一道成吗？”

    苑氏没好气的，“既怕见夫人，何不回绝了二公子？”

    阿许摇摇头，睁大眼睛：“那怎么成——那可是二公子！”

    “那么多仆从，随便让哪个代你去说一声不就成了？”

    阿许仍摇头：“可二公子是让我去——”

    苑氏语塞，看着眼前的傻姑娘，心里想着另一个傻姑娘，叹了口气：“罢了，你回屋里歇下吧，我去同夫人亲自说。”

    ……

    郑玉容从郑夫人的主屋推门走出来的时候，恰好是这场雪下得最大的时候。白雪纷纷，从天幕垂到了地间，天地都在玄色的夜景里，这玄色又被一片洁白簇拥。

    如若陆灵霏看到这一幕，大约会哼上几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若永定公主看到这一幕，大约会试一试新进的几十件狐裘哪一件颜色最好，但郑玉容看到这一幕只是想到，这天该有多冷呀。

    在她出神的时候，从廊下迎面走来了一个戴着锥帽撑着伞的妇人，行色匆匆地向主屋走来，见到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见了个礼，她连忙避开了。

    等妇人脱鞋进了屋，才有仆妇小声告诉她：“那是我们六娘子的乳母，一向在夫人跟前最得脸面。”言语间不乏艳羡。

    郑玉容想起了白日见到的那个娇俏可爱的女郎，神色黯了黯，适才郑夫人和她说的话在这一瞬间又全部涌到了她心头。

    “只要你能拿下陆明衍，成为平南侯府的世子夫人，你的弟弟不仅能够安然无恙，你的家族从此也能衣食无忧。”郑夫人神色平淡，微笑着对她说。

    ……

    苑氏跪在地上，自她禀报了陆灵霏夜宿山海居的事后，眼前一向高贵端庄的主母就一直一言不发，似乎是陷入了某种苦恼的思绪里，余光瞥见的面容上甚至有一丝隐隐的铁青。

    苑氏心中不解，但不敢再主家面前表现出来，只继续道：“是奴婢管教不严，没能照顾好六娘子，待明日六娘子回来了，奴婢定好好同六娘子说道一番。此次请夫人责罚。”

    没有回音，郑夫人仍然沉默着。

    苑氏开始暗道不妙，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反应，还是朱媪走过来，扶了一把郑夫人，郑夫人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转过来，面无表情地对她道：“苑氏，我将六娘交给你照顾，原本以为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苑氏连忙告罪，然后就听到郑夫人继续道：“六娘一天天大了，男女有别，即使是嫡亲兄妹也该避嫌。在她成婚前，我不许她再踏入山海居一步，也不许二郎踏入绣楼一步，你听懂了么？”

    苑氏猛地抬起头：“可这——自家兄妹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声音弱了下去。

    郑夫人清冷的声音随着响起：“想来是灵霏的功课不够多，你拘住她，她也该好好学规距了，指不定哪一日便要入宫面圣了。”

    苑氏张了张口，有些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郑夫人挥手让她离开，起身之后，郑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平南侯府是武将起家，往日不大重规矩，如今该重视起来了。”

    苑氏只能点头。

    .

    灯花爆了又爆，在昏黄的烛火里，郑夫人的面容尤为有些神色不明。一直到朱媪送走了苑氏，重新阖上门扉，郑夫人仍坐在榻旁，一动也不动。

    朱媪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心疼地唤了一声：“夫人……您不要多想了。”

    郑夫人并没有接话，而是问道：“侯爷今晚又歇在哪了？”

    朱媪犹豫道：“那个姓葛的婢妾，您还记得吗？”

    郑夫人摇了摇头。

    平南侯的妾侍，少说也要以数十计。

    朱媪只好道：“陇南节度使送来的那个。”

    这回郑夫人终于点了点头，但仍然没有说话。

    朱媪叹了口气，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在伸手碰到郑夫人的肩头的一霎那，郑夫人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我恨他！如若不是他当年紧着那个贱人，还非要把她的儿子塞给我当儿子，我何必出此下策，偷天转日……我恨这天意，为何让我家破人亡，甚至没个人来支援我，只能让我巴巴地受他家的气……如果不是这样，我的女儿也不会死。”

    她紧紧地抓住朱媪的手，哭得妆容全花，声嘶力竭：“是我……是我亲手杀了我的女儿！”

    朱媪心中一惊，捂住她的嘴，也哭道：“夫人不要说了……您也是不得已的，四娘子和二公子龙凤双生，却长得全然不像……总之，不是您的错。您当年也不是没想过及时改了这个错误，但事有不成，二公子又被老夫人接走。这，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