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杜皇后的反击来临之前,平南侯府上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郑家的女郎,既然是郑娘你的侄女,照拂一二也是应当。只是……府中大郎二郎都议婚在即,郑家女郎贸然住到府中,恐怕不太方便吧……”梅兰榭中,平南侯听妻子说想把自己的侄女接到平南侯府暂住,下意识皱眉犹豫道。
郑夫人神色一动,垂下头,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给容娘另安置一处府宅便是,家中原本也不缺闲置的宅邸。但侯爷知道的……时下长安并不宁靖,容娘一个女儿家自己另居别处,总是教人放心不下。”
“何况……”郑夫人微微捂脸,“我也知道郑家如今没落了,母亲自然是看不上郑家的女儿。只是我午夜梦回,常想起父兄面容,如今容娘是郑家唯一遗存的骨血的,我怎能放着她不管不顾呢?”说着眼眶发红。
平南侯也慌了,忙扶着妻子的肩头,叹道:“你看看你,我只不过说一句,你便要说上十句。你若真放心不下容娘,接来便是。说来容娘也只与灵霏差了一岁,接到府中,灵霏也能有个陪伴。”
郑夫人这才面色微松。
平南侯又揽了她一下:“昔年岳家灭族之难我也很是心痛,这些年来,夫人日夜为侯府殚精竭虑我又岂会不知。夫人放心,但凡晖儿能有一分争强的心性,我必然助着他光耀荥阳郑家的门楣!”
郑晖便是当年郑氏家仆拼死救出的庶子,也是荥阳郑氏现在唯一的男丁。
“何况还有二郎呢……有二郎在难道会无视自己的舅家么?”平南侯又道。
郑夫人的面色变了变,一时忘了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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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到郑玉容,陆灵霏便觉得她应当很是好相处。
她家本是荥阳郑氏的旁支,家中清贫,只余下一个清贵的姓氏,因而当年的郑家灭族的匪乱并未影响到她家。
同心堂中,太夫人上手而坐,笑得一脸慈祥,郑夫人面露哀色,被朱媪扶着坐在下手,陆灵霏则坐在郑夫人旁边,静默不语地听郑玉容身旁的忠仆自报身世和到长安来的缘故:
“……家中本是荥阳郑氏的旁支,原也不敢同夫人攀亲,只是眼下娘子父母俱亡,竟被地方豪族欺负到头上来,要被我家娘子做妾。便是家中景况再不堪,也不敢辱没了祖宗的姓氏,这才不得已找到府上来。”
那仆妇说话的时候,陆灵霏偏过头去看跪坐在下头的郑玉容,见她脸色苍白,蒲柳腰身随着仆妇的话微微有些颤抖,想来任是谁家女郎,在别人家的主人翁面前不得不这样自揭尴尬境况总是心里不好受的。
陆灵霏心中有些怜悯。
太夫人轻咳一声,笑道:“都是族亲,又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既然是郑家的女儿,便是郑娘的侄女了。既然是郑娘的侄女,寻到我府上来了,庇护一二又有何难?”
说着她看向郑夫人,微微一笑:“往后你只管将容娘当自己的亲女儿一般看待。”
郑夫人暗暗松了口气,也笑道:“母亲说的是,这是自然。”
太夫人又道:“既然是当亲女儿看待,便该为女郎的名声着想。侯爷昨日与我提时,便被我骂了一顿:我家尚有两个不曾定亲的郎君,贸贸然将郑家女郎接入府中,知道的自然说是母家妹妹,不知道的却以为我们府中有意缔结姻亲,这岂不是坏了女郎的名声?”
郑玉容和郑夫人的脸俱是一白。
陆灵霏在心中暗叹一声,祖母这话说得好生厉害。
她目光掠过郑玉容俏丽的面庞,再看一眼母亲压抑的神色,心下有些明白了。
光复荥阳郑氏的门楣,一直是郑夫人心中最大的隐痛。陆灵霏向来知道如此,但却没想到郑夫人竟然为了能兴复郑氏,起了将郑家败落的旁支女儿嫁给哥哥的念头。虽然父母和陆明衍都不曾在自己面前明说,但陆灵霏一直都隐约知道,宰相杨清,既是哥哥的座师,又和平南侯府交往甚密,向来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陆明衍。
太夫人显然也很是赞成这门婚事,因此对郑玉容不假辞色。
但兴许是平南侯亲自同太夫人说了这件事,太夫人不想伤了母子情份,又或者在太夫人眼中,郑玉容不过是一个涂有几分姿色的落魄孤女,至多只配给陆明德做妾,不想打了管家的儿媳的脸,因此并未直说不让郑玉容入府。只在郑玉容入府前,当着众人的面,说了这样一番话,既是敲打郑玉容,也是敲打郑夫人。
陆灵霏摇了摇头,默默叹了口气。
……
“郑家姐姐的话不太多,祖母让我作陪,我也不知应当同她说些什么,原本见她书案有元微之的诗作,想同她聊上一二,但郑家姐姐却告诉我,那是她父亲的遗物,她念过的只有女四书……我只好同她讲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希望她能开心些。”
星河迢迢,陆灵霏从罗汉床上直起身,趴在窗台边,一边抬头数满天繁星,一边百无聊赖地对着伏案纂写文书的陆明衍说道。
陆明衍嗤笑一声:“不过是不相干的人物,何必如此费心。祖母只是客套话,你难道不知?”
陆灵霏微微撑着下巴,想了一阵,才说:“我知道祖母不过是客套,但我想着……郑家姐姐的爹娘才刚刚去世,郑家姐姐又不得不寄人篱下,心中应当有些郁郁,便想着同她说说话。”
陆明衍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你总是心软。实则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何况她可不见得可怜。”语调微微上扬,似乎有些嘲讽。
陆灵霏直接凑到他身边,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瞪他,故意道:“怎么是无关紧要的人?指不定哪天兴许我便改口叫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平南侯和太夫人绝不会允许陆明衍自毁前程,郑夫人的私愿和平南侯府的前途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
但她话没说完,陆明衍就突然从文书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在他深黑的眼睛里,陆灵霏突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缩了回去:“我只不过是玩笑罢了,哥哥又何必这么生气。”说着皱了皱琼鼻,哼了一声。
外头一声“下雪了——”穿过回廊,渐渐飘到了她耳边。
这是长安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陆灵霏睁大了眼睛,在漆黑的夜色里,她只能凭借隐约的星光分辨扬扬白雪落下的轨迹,不时兴奋地回头分享自己的喜悦。
屋子里的灯花爆了一下,沉浸在这场初雪中的小姑娘全然没有意识到,在她身后,陆明衍提着笔,久久的,都不曾落下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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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衍埋头案牍的时候,向来不喜欢别人的打扰。
一则他厌恶他人的喋喋不休和故作殷勤的卖弄邀功,二则从他知晓自己身上最大的那个秘密开始,就注定了他此后只会拥有更多的秘密。
也因此,他在书房待着的时候,向来是不要婢女小厮的伺候的。所以当他发现陆灵霏竟然没心没肺地在他的书房的罗汉床上睡着了的时候,实在有些愣。
他趋近睡着的小姑娘,在睡梦里,她的眉眼格外显得柔和。
平时不这样的。他想起平日里见到她时,她那一双带着笑意的丹凤眼,总让小姑娘显得比她实际上要活泼许多。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很想摸一摸她乌黑柔顺的鬓发。
到底没有。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陆灵霏却始终陷在梦乡里没有醒来。
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陆明衍叹了口气。
屋外的初雪有着越来越大的趋势,雪天路滑,陆明衍有些担心她大晚上的走回自己的院
子容易摔倒。
回过神来,陆明衍打开书房的门,轻声吩咐守在廊下的婢女小厮,为陆灵霏在他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居处——山海居还不曾有女主人,陆明衍又不近女色,多的是空置的屋子。
阿许来回报屋子已经收拾好了,陆明衍又让她去梅兰榭传话:陆灵霏睡着了,今晚便先在他院子里歇下,不回她的绣楼去了。
阿许看了一眼趴在罗汉床上睡得香甜的陆灵霏,忙不迭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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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刻钟,陆灵霏才终于从罗汉床上的梦里醒转过来,睡得有些迷糊,“哎呦”一声,就要往外走:“乳母该骂我了!”
陆明衍伸手拦她,叹气道:“雪天路滑,小心跌了一跤,你这身衣服就算毁了。”
陆灵霏回头瞪他:“你竟然只关心我的衣服?!”
陆明衍:“……”
果然无惧什么年龄的女人,沟通起来总是有些让人崩溃。
陆明衍让她在他院子里的偏房睡一晚,她想了想,也没拒绝。她一向乖巧懂事,很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陆明衍再次开门,唤来几个婢女,带着她去了收拾好的屋子里。
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总算不用抱着她去屋子里了。
但下一秒他又为自己这个念头愣住,有些什么东西仿佛不受控制地在这个夜晚萌芽了。
这个认知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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