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将北柠恼时捆扎的一束花插进了寻来的长颈瓶内,放在土屋外的新木桌上,在风中摇曳着绚丽与芬芳。
每日悉心照料着从她手中得来的花或是其他,尽管小心翼翼呵护她的一切,也敌不住奉献反噬逐渐将她的气色与康健夺走。
不同于神短暂而悲壮的湮灭,凡躯的坍塌是一种冗长的细细折磨,一天一天的,走向尽头。
像花一样,枯萎凋谢。
润玉选择了罢朝,全心全意守着时日无多的北柠。
玥家村越来越多的人,坐在屋外时常听见路人踩着沙石,谈笑风声的走过,不太安静,却令他极其安心。
一贯清寒的人,近来频繁多言与人亲近问候。
邻里相处,回家有她。
很平淡的生活。
时间,抽走的,不仅仅是她健康的身体,还有几分清醒。她像个可爱的老人,总忘事。
时常拿着花苗找花苗,捧着他熬的粥问他要粥。
偶尔去走街窜巷会忘了回家的路,也有多次转背就不记得刚刚与她说话的人。
日子长了,这些事愈发频繁。
“洗过了。”
“没有。”
“你看,干净的,还能拧出水,对不对?”
润玉低头,阳光下,他温润的双眸很亮,柔柔的看着她,动作很慢很慢地将衣服拧出水给她看,轻言细语一番后,从她手中轻轻拿走刚洗才晒的衣裳。
他晒好衣裳,伸手摸了摸一脸茫然的她,转目看了眼她烤的地瓜,“地瓜烤熟了。”
“嗯?”北柠侧目看到土炉里的柴火间有两个地瓜,“你什么时候烤的?”
润玉从她头上缩回的手抖了一下,微僵的嘴角努力上扬:“没多久。”
转头她就忘了要做什么,坐在土屋前的木凳上发呆看天边鸟儿与云。
风携着地瓜烤熟的香味飘到她的鼻尖,她突然看向润玉,咧嘴笑起来,“你什么时候烤的地瓜呀?好香。”
“没多久。”润玉语调细描,像第一次回答。比第一次更温柔。
他从未向她进行着无奈之下的消耗耐心去呵护,无谓重复遗忘,多的是一寸进一寸的宠爱。
她的忘记,她从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忘了神殿,也不知道忘了玥央,有时甚至会忘了自己的名字。
“如何了?”
沈婆婆送来一碗鸡汤给她,可她忘了有肉或好吃的都会送一份给她的婆婆,婉拒不收,说是润玉付了银两才收下的。
润玉:“如水中写字,前笔总无。”
沈婆婆叹息:“也不知如何是好。”
润玉:“您不必过忧,多保重身体。”
“人不知自忘,也算得欢喜。”沈婆婆年岁渐入黄土,看透了很多,她深知万物衰败乃常理,多言无益,只能真心实意宽慰润玉。
沈婆婆才走。
她喝了几口汤便咳了好几下,呛出血,人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润玉慌了,撤了汤,忙将她抱到床榻上,诊脉片刻,眉心紧蹙,有些恍惚地将指尖抬离她搏动的脉,替她盖好薄被,起身轻走离开土屋,关了门。
人总有一死,她逃不掉。
润玉心里清楚她只是凡躯死了,可还是无法接受。
这时,天降一人。
“邝露参见陛下。”
“何事急?”
邝露难有失态时,令润玉不解。
邝露:“禀陛下,鸟族派人来奏,在七日后锦觅上神与旭凤将为荼姚举行忌期大典。”
话落。
润玉捏碎了手中花,双眸无比狠厉:“休想!”
润玉在土屋布下结界,返回了天界。
一身素衣变成了垂感十足的银色纹绣帝服,温润气质全无,威严且凛冽。
帝冠束发,长身玉立。
邝露踏入正殿,行礼:“陛下,人都在姻缘府。”
润玉孤冷地看了一眼封录上所写的“荼姚”二字,随后将封录卷于袖中,不急不慢地前往姻缘府。
“润玉……”
“放肆!”邝露厉声训斥月下仙人,“君臣之礼,莫要忘了!”
润玉目光冰冷地掠过月下仙人,直扫彦佑手中的大典帛书,“想不到彦佑你对荼姚如此孝顺,旭凤能有你怎么个好兄弟,真令本座欣慰。”
氛围格外沉冷。
“小鱼仙倌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锦觅悄声让彦佑把帛书给她拿着。
彦佑将帛书给了锦觅后,对润玉说:“你不必字字带刺,我做什么与你润玉何干。”
润玉嘴角斜扬,冷讽之意甚明,但已不屑费唇舌。
他举步走近神色自若的锦觅时,只是冷漠且短暂的瞧了她一眼,便低眸,抬手,什么也没有说。
锦觅看他的手离帛书很近,手便往身后躲,声音温和:“此帛书千年难寻,可为神祈福,小鱼仙倌这是凤凰寻了多年才得的。”
“给本座。”润玉态度强硬,未给一分薄面。
锦觅咬了一下唇,深吸一口气,很坚定地告诉润玉,“我绝不会交给陛下的……”
“润玉!”
月下仙人和锦觅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声音响亮而愠怒。
润玉用灵力强行夺走了锦觅手中的帛书,并将其撕成碎片,“天帝也是有底线的,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本座!”
锦觅红了眼眶仰目盯着润玉,“凤凰只是想缅怀生母而已,陛下又何必咄咄逼人至此!”
邝露出言:“锦觅上神,好一个只是缅怀,若真是如此为何还要对荼姚行大典,一个被废掉的天后,不配以神格之礼哀念。”
锦觅听了心寒,似笑非笑的样子给人一种尖锐感,“陛下如今什么都有了,竟放不下往事仇恨。”
月下仙人软下声来同他说:“天帝,得饶人处且饶人啊,这冤冤相报何时了。”
彦佑:“润玉,旭凤与荼姚皆被你削去神籍,难道还不够吗?”
杀母之仇,润玉绝不妥协让步。
他以为,彦佑亦是如此,想来,从千年前不顾他脸面和天界尊严将锦觅带往魔界时,就该看透的。
有些人,恐怕从生来就不知底线如何写。
“锦觅本是水神与先花神之女,地位生来不凡,她单纯善良,她到底错了何事,要接受面对夫君从高高在上的战神堕入魔籍,令其姻缘成众神茶余饭后的笑谈。天帝,令爱过的人无辜受害,您于心何忍啊。”月下仙人下跪讨说,声泪俱下。
而润玉冷冰冰的睨了他一眼,对他的哭诉更是不屑一顾。
彦佑:“如今干娘已活,主宰六界的天帝还不肯罢休吗?”
月下仙人抹泪:“陛下的生母还能复活,可凤娃却没了爹娘成了孤子。”
邝露听言,怒火中烧,“你……”
锦觅漠然地看着近乎冷血的润玉,语气很冷,称谓大多都是讽刺之意:“天帝,您的生母被救活,仇从何来?”
“母神乃本座爱人所救,你算什么东西敢用她的牺牲免荼姚之罪?”淡漠的润玉突然暴怒,厉声,“就凭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你们,也配邀她功?”
暴戾的润玉,双眸阴沉。
锦觅是最为错愕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跟她说话的,会是这样的小鱼仙倌。
润玉抬手,袖中的封录瞬显于掌心,语气如寒冰,锋利之势破竹般直指人心,“若想得到,便让水神立刻来求本座,过时不侯!”
润玉拂袖收手,一眼未瞧他们,干脆直接的转身。
他的决绝,大致说来是彻底死心。
润玉走了仅两步,忽而停下来,侧目,星辉与月华相融而洒的光透过木叶罅隙,令他容颜明明暗暗,脸上神情旁人看不清,眸中讳莫如深,“邝露,立刻拟诏,本座遵鸟族首领穗禾之意,赐婚于玄武神君。”
“是。”邝露行礼告退。
彦佑愣住,只是片刻。
他走了两步,不知是否绊到了东西,突然跌倒在地,腿跪在地上摔的很疼,而心中憋的气血竟然一时未撑住,呕出几口血,洒在地上,血红轰散了缭绕的仙气。
一只手伸到他眼前,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是男是女是何话,他抬手扇开,咬牙撑着站起来,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前行着。
润玉面无表情地举步前往,心中不怒不喜,平静处之。
润玉回到璇玑宫,坐在书案上落笔书写,一盏茶而已,便得传话,说水神正向璇玑宫赶来。
一种气急又懒得理睬的情绪浮上心头。
如今他是懂了,一杯茶泯恩仇的境界,是极高的,人人都想学。
愚的,可能是他自己。
“天帝陛下。”
“水神可是来要荼姚封录?”润玉停笔,目看墨渐干,“本座可以给你。”
水神作揖:“是。”
润玉抬了头,“水神用什么来求得?”
水神:“陛下要什么,若臣有。”
润玉挥手,一道封录现于水神面前。
水神伸手拿住,下一刻,愣住,急忙翻开封录,继而叹息,收起了被烧了一半的封录。
“水神任职多年劳苦功高,本座特赐水神凡间一宅,让你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
“多谢陛下。”
水神立足于天界万年,怎会不知天帝明赐暗贬,可惜,他从凡间恢复水神之位时,已有千年,许多势力和他身边的亲信都被润玉清除,孤身立事,这一天,早晚都要来的。
水神看上去很从容,卸冠,拿着被烧毁得只能立六日灵祠的封录,离开了璇玑宫。
而锦觅因擅自作主荼姚大典一事,被降为仙上,剥夺上神之灵。
润玉这次,没有给他们留下一条后路。
天界偶有大风。
仙侍洒扫正殿未关门,书案留有天帝笔迹的字卷被吹飘在宫外。
月光下,字字刚劲有力。
——仁不为政,慈不为帝,情不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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