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尽头,知晓者寥寥无几。
飓风卷着暴雪,天地融为一色,眼前白茫茫,犹如混沌,往前看不见归途,回头望不到彼岸。
润玉衣裳角于风雪中翩然,他俊逸的眉眼间有着浅淡的疲倦。
云霭沉沉的天仿佛伸手可触,沉重又压抑。
雪融化的水将润玉的鞋浸湿,连带脚边的裳角都被浸透,狂风携暴雪而降,露在外面的双手是一种冷冰冰的红,他长睫剧颤着将雪抖落。他走一步,身后便会留下一双脚印,不到一会儿便被大雪覆盖。
三天。
整整三天。
他来到苦寒的北冥之地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眼前依然无边。
脚下是千丈厚的寒冰,头顶是鹅毛大雪。
神不惧寒和风雨。
只是……
润玉暂时封印了自己的灵力,像个凡人一样去承受所有。
亦如当初的北柠一样。
他知道,自己所承受的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雪越下越大。
润玉又徒步走了几个时辰,抬眸眺望,远方……仍然无边无际。
润玉僵木的腿脚停了下来,随地坐着,袖口里拿出了一块很干很硬的饼,身体疲惫不堪地靠着冰丘,吃了一口从人间老婆婆那里买来的干粮,瞳孔周边布满红血丝,眼神依旧坚定,也温润清澈得像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他吃过最好吃的菜,是自己做的。
是她教的。
润玉伸出手接住纷落的雪花,仰着脸,那些蔌蔌落下的雪像帘子一样,阻隔了前方的无边无际。
像走到了尽头。
润玉忽然笑了,泪光化作泪珠滴到拿着咬不动的饼的手上。
他说:“傻柠儿。”
他喊:“柠儿。”
这般苦寒常人都无法忍受,为何偏就熬了那反噬之痛?
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润玉从未想过会有个人会为他付出许多,也未敢奢求一条命一世痛的义无反顾。
用受宠若惊也不为过。
从表面看他什么都不缺,当那些人苛责他强人所爱,亦或是偏执时,他多是不计较的。
世间,只有她,最懂他所求。
稍作休息。
略感饱腹有了体力后,润玉动身前往走。
北冥有熊兽,多数成精却良善,偶尔会叼着小鱼小虾放在他面前,大概是看他走路似百旬老人蹒跚着,想给他吃。
润玉在北冥将近一个月,从开始的徒步,到用灵力腾飞,依然找不到天的尽头。
没有人告诉他,天是否有尽头,他知道自己有些盲目,在往后的许多天里,还坚持前行。
从北冥回到天界。
润玉翻阅了大量的古籍记载,一遍又一遍,生怕看漏,多次重复,尽管是在做着无用之功。
三年丧期将过,众神近日多番登门造访,这三年里,邝露处理了较小的事务,有许多大务压在众神手里,他们都希望天帝能够亲力亲为,莫要荒废朝政。
润玉未提前结束丧期,着粗麻丧服,在璇玑宫处理事务。
诸多大事累积,他两日未休。
在天界停留的这段时间,他打听来南国很有可能存在天之尽。
他去了上清天,请斗姆元君指点。
却不想,斗姆元君不肯出现。
而蔌离得知当初陪伴北柠的最后一个人是忘川渡佛,她只身一人来到忘川,等了几天才看见来无影去无踪的渡佛。
她求他告诉北柠最后停息的地方在哪里。
渡佛遵守与北柠的约定,任蔌离在忘川跪了一天,仍旧只字不提。
彦佑闻讯赶来,见华服着身的蔌离跪在忘川河畔上,她面前只是一河幽魂,面容憔悴,眼泪不断。
“干娘!”彦佑伸手要扶她,却被拒绝,“你身为天后跪这些幽魂做什么?润玉呢?”
蔌离呆呆地看着渡佛消失的河中央,“天后又如何,天道无情,我做这天后万岁康福,佑天下苍生,可愈不了我儿又有何用!”
彦佑脸色沉了沉,试着问了一句:“润玉还在因为北柠?”
蔌离听到彦佑能叫出北柠的名字,以为他们相熟,转了目光,激动又期待地看着他,拽着他的袖子,“彦佑,你知道天的尽头在哪儿吗?你知道北柠最后消失的地方吗?”
“干娘……”彦佑眼神掠过一丝不易觉察到的伤,声音很低,“我消失了三年,你从未找过我。今日赶来,想着与你见一面,可你还是关心着润玉,你从来不关心我!”
“彦佑,娘每月都会派人寻你去天界,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可是都被你拒之千里。”
“我一直在等你亲自找我,就像你为润玉做的每一件事一样亲力亲为,可是……你没有!一次都没有!”
“彦佑……”
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
蔌离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万年前,荼姚暴戾,几乎将龙鱼族覆灭,蔌离久恨生歹念,对旭凤动了杀机。
竟没想到,多年后,她成为了天后,因为前尘旧事,她即使作为天后,还是会被众神盯着,她唯恐给润玉添麻烦,除了璇玑宫和冰泉宫,她哪里都不敢去。
润玉和邝露多次说没有关系,蔌离还是想再等等……等到众神看到她,其实……她本纯良。
又或者,她是想做个好人的那一天。
蔌离回到天界,恰好遇见正从上清天回来的润玉,她连忙低头擦泪,故作开心地笑。
“母神,你我不必有隐瞒。”润玉细心,还是将蔌离的狼狈看穿,轻言细语,“遇见不开心的,尽管向孩儿道来。润玉,永远都是您的孩子,而非天帝。”
“彦佑他……”蔌离说了一半,便止了声音。
润玉沉默片刻,“您随心就好。”
很多事情,蔌离并不知道。
在润玉身上发生的背叛,亲情,友情和爱情,全都有。
“鲤儿,为娘的好孩子。”
蔌离抱住了润玉,彼此给予温暖。
天界的夜晚与凡间有所不同,繁星很近,光芒璀璨。
过去的年岁里,润玉和邝露想尽了办法恢复那颗陨落的守帝星……
她逝去的消息,通过无法被恢复的守帝星,一次又一次的被印证,世人总说大梦三千,他顿悟的又何止其中的万千情绪。
从前未惜斯人,失后追悔莫及。
润玉举杯碰了对面的装了茶的杯子,记不得多久之前开始有为她留个位置,留双碗筷的习惯。
菜也是有她爱吃的一两样。
他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同她讲到了天亮。
他喝了一壶清酒,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晨曦晃了眼,他醒了过来,微笑着,收拾对面根本没有人动过的饭菜,还有凉透的茶。
收拾收拾……眼眶里不知何时泛出了泪,模糊了视线。
“这漫漫上神路,我要陪他一直走下去。”
“润玉,我爱你。”
“她的遗言,是你的名字。”
“润玉。”
润玉一下子蹲在她坐过的玉凳前,闭眼睛,用指腹压着双眼,将眼泪压回去。
良久,他睁开眼,很红,他却微笑着,说:“对不起,润玉不怎么会爱一个人。我会努力的。”
“你回来……可以吗?”
前面三个字,哭腔沙哑。
天地之大,润玉还是踽踽独行。
南国风景秀丽,没有大雪,只是很薄霜将草木包裹凝结,翠绿泛白,晶莹剔透,挂在树上,风轻轻吹,互相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很细微。
湖面上,是一层很薄的冰。
每家屋檐下都会有垂着冰柱,垂髻孩童最喜欢掰下来,放在嘴里吮,冰冰凉凉,即使毫无滋味,仍乐在其中。
润玉一路向前,行过热闹的长街,来到寂静荒凉的山林,越过荆棘密布的路,徒步跋山涉水。
从白天走到黑夜,再从黑夜走到又一轮黑夜……
一个月后……
润玉偶然间听到年迈的老人说起昂穹之州,没有黑夜,只有白天,永昼之下,百花不凋,天的尽头,是水也是天。
这个地方,也只是传闻而已。
没有人哪条路可以到达,不过好在是希望,他很开心,那传说之中的天之尽,是有的。
很疲倦的润玉打起精神,往南国最边缘的方向继续前进。
“永昼?”
润玉仰面看了眼天空,片刻后,脚步急急地跟着向西落的太阳走。
永昼,百花开的地方,一定是有太阳的。
有阳才生万物。
当润玉跟随太阳走到一处平原时,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穿过了很薄的一层结界。
他回头看,身后是傍晚,而前方,是骄阳高照的白昼!
昂穹之州,太阳升起或落下,光芒皆会照耀着它,这片上古神灵的净土。
天之尽!
三年丧期已过,润玉还是着一身白色的粗麻丧服,在百花中行走。
当润玉从花丛中走到水边的,意外地感知了北柠的气息。
三年。
整整三年!
他再一次感知到她,从惊谔到欣喜若狂只是瞬间的事。
在感知到她的时候,仿佛所有的苦难都是甜的。
带着花香的甜。
那一刻,世间变得太美。
他好想抱她。
然而,润玉找遍了昂穹之州,都没有发现北柠的踪迹。
她的气息,非常的弱。
若不是润玉专注寻她,根本察觉不到细微如尘的气息。
随着润玉停留的时间越长,北柠的气息逐渐减弱。
直至消失!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停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化为乌有。
润玉有些崩溃。
长久以来,因为敛去灵力,他身上的荆棘刺伤,或其他原因造成的伤痕,累累无愈。
新伤旧伤未愈,斯人确以逝世。
一时难抗逆气攻心,吐了一口血。
润玉望着他寻了几个月的天之尽,他染血的唇角忽然微扬,眼神凄凉又绝望。
润玉的冷笑像是枯死的花,苍凉的泪水划过脸颊,他愠怒而凌厉的声音划破长空:“好一个天道无情!本座的命运岂容摆布。”
润玉化为龙。
飞在空中盘旋,凄厉狂啸,直直地冲进水波粼粼的海中,片刻后,腾出水面,每一片龙鳞皆是血流如注。
滴在水中,宛如瑰丽的花,绚丽绽放。
他吐出了元神。
应龙长啸,突然痛苦地在空中狂转。
他选择了自爆!
应龙像一条死蛇,毫无生息,一下子掉入水中,激起千层浪。
水中……
他的真身,逐渐变透明,接着,从尾部开始尘埃化,湮灭的尘辉璀璨。
慢慢的……灰飞烟灭。
六界雷霆不断,暴雨飓风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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