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冬辰漫过天地,带来一股寒,冰霜凝结在草木上于星光下晶莹璀璨。
人间北面已下起了大雪。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雪中寻觅,掌中已无烛火,寒入骨的雪蔌蔌落在身上,染白了头发,冻红了双手。
润玉踏雪而行,夜空无星无月,皑皑白雪似光,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尽头,没有边界,只有他一个人。
很久了。
再也没人说起——踏雪而行,你我白头。
润玉像游魂一样,行走在白雪纷飞之中,手中握着一朵按照她所赠昙花的模样幻变出来的散光辉昙花,可是,走了没几步,就在风里散成了灵灰,手心终是握了一把空。
无数次,无数次……
许多人,许多事,每天,每一天……
都在告诉他。
那个人,她死了。
他疲惫这种强调,他很想骗自己……
神又如何,太过清醒,骗不了。
润玉拖着负累的身心回到天界正临子时,馥郁的寒梅花香弥漫在周边,几枝寒梅傲立于眼前人手中,递到他手边时,指骨触凉,屈起了手指,他双眸微动,眉间自是舒展。
邝露含笑举起手中寒梅,“陛下,我与天后想去太湖一趟。”
“为何?”
润玉才问完,蔌离便走上前,伸手拍拍他身上的雪,如画眉目温柔似水,“鲤儿,我想去笠泽为北柠祈福。”
润玉怔了一下,什么也没问。
其实,关于北柠,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避讳。
她的名字,很少被提及。
很沉重。
这两年,蔌离从邝露言语中,慢慢得知其中曲折,只是对于神陨,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做不了什么。
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她很爱护这颗存良善的心,不动怒,不悲伤,尽量活的开心,才不辜负斯人。
她生前喜欢谁,蔌离这过去的日子里,一直努力的替她照顾她的朋友。
胖鼠虽然顽劣,但它总会在北柠消失的那天,把自己窝进云朵里,不吃不喝好几天。蔌离总会先做着好吃的,等着它。
魇兽时常很想她。
曾咬着润玉的衣角带他去北柠住了很久的庭院小屋,他们守在那里,不眠不休。
那天,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哭。
它会跟着泣鸣。
今夜它们未眠,听到蔌离要去北柠最后一次到过的地方,便一直跟在邝露身边。
润玉垂眸看到两个小家伙萎靡得很,便蹲下身,用手掌轻抚它们的头部,低语安慰:“她是喜欢你们开心的。”
它俩很乖,蹭过润玉的掌心,点了点头。
润玉起身,“母神祈福后早日歇着。邝露,你也是,不必劳忧感怀太久。”
“是。”邝露低头行礼,迟疑了一下,“陛下……不跟着一起去吗?”
润玉唇角上扬,似乎在温柔的笑,可眼中却没有笑意,“本座累了。”
自北柠消失后,润玉从未踏进过太湖,连俯望一眼,都没有。
不是害怕触景伤情,太湖,就是他的禁地。
润玉负手,目送她们离开天界,才转身离开。
他还是没看太湖一眼。
天界无花,草木有灵不受四季影响,依然翠绿。
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璇玑宫空寂,润玉一人孤等在正殿,端坐着,手里捏着最后一个传说的记载,搭在书案上,越握越紧。
热茶在侧,漫漫时辰过,也凉了。
他松了手,被揉成一团的纸滚落到地上,他没捡。
身穿盔甲的破军手放身侧,紧握着剑柄急步走进正殿,抱拳作揖:“启禀陛下,这两年来,冥君巡查神堕孤魂,令八千阴兵各处搜索,时至今日,都未能发现北柠仙上踪迹。”
润玉周身气场冷下去。
破军跪地,“还请陛下责罚。”
润玉蹙着眉心,屈起无力搭放在书案的手,撑着欲裂的额角,闭着眼,揉了几下,修直的长指肉眼可见地微颤。
他沉默未开口。
他不是个动怒就杀人的君主,底下破军面色从容,只是静候,未打扰他。
许久。
“辛苦,下去吧。”
“是。”
润玉额头从五指中抬起,目光环顾阔朗正殿,仅有面前一案一座,空荡荡的,他到嘴边的话,咽入腹。
这件事,没有帮他。
从头到尾……
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人,从来都只是他自己。
润玉瞟了一眼地上的纸团,起身,脚步碾过纸团,拂袖而去。
有些放弃,其背后,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长夜漫漫,是他得以寂静的净时。
润玉守在天门前,等着蔌离和邝露归来。
这是他唯一可以等到的。
人间正是深眠时,万家灯火皆灭覆暗,一眼望去,犹如万丈深渊。
微风拂在他脸上,带来凉凉的轻柔感,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过,他眉目间似乎染了一层薄霜,寒厉许多。
自伤筋脉濒死的伤是用赤霄剑划的,不眠不休,伤口裂了。
他看着冥界的位置,孤冷的气质渐深。
经历之后,他才明白,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过了两个时辰。
她们回来了,双眸皆红透,双颊有泪痕。
润玉似是无动于衷地掠过怜人的泪目,规避关于她的一切,轻声道:“母神回宫歇息吧。”
他站得挺直,纹丝不动。
“鲤儿,我有一事要同你说。”蔌离心疼的看着他,语气谨慎。
润玉:“母神请说。”
蔌离静片刻,语气尽量轻柔了些:“太湖里,我老友遗留的蚌壳,鲤儿,你去看看吧。”
她想说很多,但开不了口。
邝露早在两年前一次偶然,告诉蔌离,每一天的子时,别人的深眠安梦,却是北柠的炼狱之时。
代受之痛,没人知道其痛如何不堪重负。
邝露每每描述,言语苍白且浅薄。
蔌离想用龙鱼族的方式,为北柠祈福,亡者生前最后所留之处,选个良日,燃人鱼烛,诚心祈愿。
没人知道北柠灰飞烟灭的具体时辰,只能在借用如死之痛的子时祈祝。
却不想,第一次入见证自己伤痕累累的太湖的蔌离,看到了最不想知道的景象。
润玉隐隐察觉到什么,双眸沉了沉,讳莫如深,所有情绪不可察。
他垂在身侧的手,藏在及地长袖中……
握紧,松开……
松开,握紧……
慌乱得不像是他。
粗麻丧服润玉穿了快三年,冷色素裹着萧条的身躯。期间六界寻寻觅觅破了几件,鲜血染了几件,每换一件,都显得有些大。
他穿不了从前的尺寸,越来越消瘦。
润玉存有希望,若有朝一日能再见,他想保留着从前的模样,不让她感到生疏。
经邝露提醒,近来,也按时多吃了一些东西,身形逐渐恢复。
今日这身粗麻丧服穿着正好,不过于宽松。
润玉行到太湖底,见到了蔌离所说的好友遗留蚌壳,外面有无数的千丝红光萦绕。
上次来祭拜蔌离,他看到过,并没有发现异常,也没想过要去打开。
润玉忐忑,迟疑着,指尖蓄了灵力,挥向蚌壳,却不想灵力一下子被强大的结界反弹了回来,他未加防范,虽未受伤,但也痛了一下。
而他此时才知这红光乃为结界,可阻隔气息。
他似乎知道为何每到子时北柠承受禁术反噬时,气息全无,仿佛消失了一样。
他侧直右手,唤出赤霄剑,劈向红光结界。
此结界乃是无境一命所倾注,在北柠逝去后,它便自毁,残余的结界不足以抵抗天帝之力。
赤霄剑一出,红光湮灭。
润玉收起剑,拂袖挥开巨大的蚌壳。
下一刻。
润玉瞳孔猛缩。
那鲜血似诡红狂妄凄丽,从瞳孔伸向心上,带着尖刺狠狠地扎进四肢百骸中。
红光覆了他的眼,悲凉尽出无处遁形。
蚌壳里,除了鲜血以外,还有细细长长的血痕。
是北柠的抓痕,指甲断裂流出的血,填满了凹进去的抓痕。
润玉一眼就看出来洁白蚌身上蛰伏的痕迹,是十指抓出来的。
他错愕地看了好久。
耳边仿佛是凄厉惨叫,一遍又一遍。
刺得润玉痛苦地滞了呼吸,往后退了一步,本就干涩的眼睛,红润,断落了一滴泪。
他悲怒,他崩溃……
他手足无措!
他布星的手,掌控众生的手……此时,竟不知往何处安放!
他颤抖着,去抚摸那无数道血染抓痕。
“对不起。”
简短的话,每一个字都呛着血。
多么无力又苍白的言语,冷得他颤栗。
“柠儿。”
“柠儿……”
“……柠儿。”
他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像痛失一切的凡人,惶恐无措并畏惧事实。
他是天帝,至始至终,他孤寡的命理从未给他一条出路。
可他又不肯放手,将近三年,遍体鳞伤。
原本想要苟活在渺茫希望中,不去破灭那仅剩的传说希望。
可她多瘦弱啊,抗下了诸多非常人所能受,一声不吭,真的让他好痛苦。
失去希望又如何,世间之大,有千千万万的法子。
他不信天命,他就是天!
润玉回到璇玑宫,捡起纸团,翻阅许多古籍,才知传说所写。
蔌离来时,他发现天不知何时亮了。
“鲤儿,你这样下去会很痛苦的。”蔌离不忍,只得出言劝说。
可润玉不听,语气坚决:“孩儿有生之年,会一直找她。”
“她绝对不能离开我。”
蔌离叹息时,润玉就要走,她端着热腾腾的早膳,急问:“这次又是要去哪里?”
润玉:“天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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