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0

    太湖的大宴原也只是龙鱼族的私事,旁人随到随走,倒也无妨。

    笠泽,有太多润玉不想触景的往事。

    儿时苟且如蝼蚁。

    亡母灭族。

    明情在,却断送。

    种种,皆不堪复忆。

    太湖水澄澈,从湖面而透的光,因水而变得柔和。映在清冷的润玉身上,还是无法让他那一身白衣沾染和煦,哪怕一点。

    留得越久,彻头彻骨的寒冷循序蔓延……

    笠泽内。

    润玉的身后。

    觥筹交错,席间欢声笑语。

    而一直面上慈笑,心则忧郁的母亲,今日竟是载懽载笑。

    台阶青苔满布,白鞋轻踏,染一浅绿。

    润玉回头逢看,裳角扫过阶壁,扫落极小的青苔丝叶,无声无息。

    如他。

    “陛下。”邝露来侧,手中一杯清酒。

    润玉凝望着笠泽内的蔌离,无声,笑开了唇,“自母亲复生以来,极少看见她这般畅快的饮酒说笑。”

    邝露目光所注是润玉的眸,看到他眼底的惆怅,静片刻,宽慰道:“这里毕竟是天后长大的地方,许是忆起一些快乐的事情吧。”

    “邝露。”润玉收回视线,转而落到邝露身上,“谢谢你。”

    所谓注视,不过一瞬而已。

    却是邝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所求所愿。

    润玉见蔌离开心,便不强留于此看护。

    他一步一步的,离开了始终无法摆脱的噩梦之源。

    邝露一如既往,目送他离开。

    一点一点的,极尽全力将他的身影刻进眼底,融入骨髓。

    “不盼如愿,但求长伴。”

    一滴泪,坠太湖水中,顷刻消融。

    惊不起丝毫的涟漪。

    如她。

    两日后。

    太湖喜宴前后皆过了,没什么需要亲自帮衬之事。

    天界政务不多时,润玉便会去省经阁阅一番名家著作,将历代君王之权谋翻一翻,偶也看上古奇闻。

    “这些是何物?”

    “回陛下,这是陛下儿时的字画,因常年未动,积了些灰,属下清干净好放回去。”

    “你先退下。”

    “是,陛下。”

    润玉盯着桌上放的篋,默了良久,才缓慢抬手从中拿出了字画。

    儿时的字稚嫩,画也毫无美观。

    不知为何,他看着看着,就抿唇微微笑了笑。

    这些字画,都是在他孩童时,父帝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带出来的。

    润玉将字画上的灰尘擦净,放进了篋内,就叫人放回原处了。

    之后就没再看一眼。

    晚膳依旧在蔌离这边用的。

    自蔌离从笠泽归来,愈发开怀,她总能给润玉说些笑话,聊些趣事。

    润玉心性偏凉薄,每每虽只是淡淡一笑,也能让蔌离安心。

    晚膳后。

    蔌离带着润玉在天界四处走了走,让他离开清冷寡淡的璇玑宫,在外面透透气。

    由于北柠身份万古以来,为第二代虚灵,如今又飞升为上清天极为尊贵的神女,六界中总会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何况其容貌绝艳,更令人向往。

    润玉踏出璇玑宫时,接连从不同的仙子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蔌离还担心会影响到润玉的心境,刻意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可从始至终,他未露半点情绪。

    “母神,今日已晚,早日回宫歇息吧。”

    蔌离欲言又止。

    润玉贴心,温和的笑道:“母神不必过虑,孩儿早已长大,遇事自有决断。”

    蔌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鲤儿,记得不要太晚休息。”

    润玉:“好。”

    尽管知道润玉做不到,蔌离并没有多加叨扰。

    她转过身,手掌轻轻抚在心口,叹了又叹。

    润玉等到蔌离回宫关上了殿门,才举步离开。

    月下树影,摇曳生姿。

    步步接处处,开满花。

    润玉重蹈蔌离领他走过的路,一遍一遍的走。

    听旁人说起那个人的一点一滴。

    她十日那天离开太湖,去了人间做了身衣裳,不知烧给何人。

    她于十三日央时,去看望了一位名唤玥央的故友,她们在菜地里栽种,拔草。

    她十七日,在凡间买了许多的果食点心,带到天界喂了魇兽和胖鼠。

    每个人口中的她,所做的事情并不相同。

    润玉却听得入神。

    夜深人静时分。

    人散尽,再无那个人的任何讯息。

    寂静中。

    润玉渐渐抽离虚幻,定了神的同时,眼眶极红。

    望着眼前的虚无,他忽而唇角上扬,自嘲着拂袖而去。

    此后几月。

    润玉都不曾踏出过璇玑宫一步,将自己完全与外界隔离。

    他好像还是从前的大殿,遗世独立,习惯孤独,空寂。

    只是温润中,糅入了强悍的寒芒与威慑力。

    他好像……也并不是从前的大殿了。

    人或神,总是这样,在自相矛盾中,活下去。

    润玉正阅着折子,邝露派人来禀。

    说明日是三百年一回的上清天法度,需得前往。

    润玉专心阅着奏折,没多想,嗯了一声,便遣人下去。

    璇玑宫每日进进出出不同的仙侍或上神,依旧无法为这宫中添上一点热闹的氛围。

    长灯孤影,润玉习|以为常。

    到法度之期,润玉沐浴后,换了身瑕白的衣裳。

    由邝露陪伴左右前往。

    “神女会来吧?”

    “肯定会。”

    听言,邝露下意识侧目看了眼润玉,他神色自若,长睫下的双眸明亮无异。

    润玉察觉旁人目光,正准备侧头时……

    “本仙听闻,近日北柠神女在凡间和一男子游山玩水。真的假的?”

    “好像是的。哎~”

    许久未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润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侧头的动作折在中途,就停了。

    二人皆望着前方,不自觉,避开了彼此眼眸里溢出的怆然。

    上清天光辉圣洁,

    而那个人。

    璀璨夺目,照亮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润玉风姿绰约,众多仙上与各州神女皆为他而来,只求望君一眼。

    但全部被那副冷冰冰神情,以及生人勿近的气场挡在了几丈之远。

    有勇者,近之,用尽毕生夸赞之词,却只换来一个“嗯”。

    礼数尽到,不显半分敷衍之态,让人无话可说。

    再有,那些上神,无论是借例暗表,亦或者直接明了说结亲之事,都会被润玉用一个毫不客气,丝毫不忍的眼神杀回去。

    渐渐的,仰慕他的人,只能干看着他。

    润玉终于得以清净。

    法度由斗姆元君亲传,北柠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

    她垂着眸,什么地方都没有看。

    润玉远远的看着,面容冷静自若,只言未语。

    直到……

    法度结束。

    那个人从面前走过,视线轻轻划过他。

    情不自控,平静的心开始动摇,颠簸着他艰难维持的安宁。

    他蹙着眉,不断克制,隐忍。

    人散尽。

    邝露见润玉站在原地依然一动不动,只能出声问:“陛下?你怎么了?”

    润玉回神,看着早已没有那个人身影的方向,没有开口出言。

    他努力了那么久,极难炼就出的从容,却还是抵不过她出现的那一霎那。

    就这样,瓦解冰消。

    润玉眸红还泛酸,他紧紧闭上双眼,缓和了片刻,睁眼,声音清冷:“无事。邝露,你退下吧。”

    他回了璇玑宫,抄写静心经。

    天明复天明,不寝不食。

    她只不过出现一下子,却让他努力了很久的事,前功尽弃。

    “陛下,凡间羽都君王□□,滥杀无辜,使得冥界几日内孤魂野鬼增多,冥王派人前来天界求支援。”

    “本座亲自去。”

    “是。”

    润玉尚且不会不敬静心经,只是觉得太无用,随手丢进篋里,叫人上了锁,不要再摆在显眼的位置,让他做尽无用之功。

    天帝的常服华丽精致,需有人在侧伺候更衣,方能理整银丝所绣图案的内衬。

    一般都是邝露亲办,今日也一样。

    她最懂他的性子,穿衣手不触肤,非礼勿视,言静。

    润玉离开天界前,通过神识,窥看到了北柠在凡间集市游玩。

    润玉俯瞰着她,“盯着她。”

    破军:“是。”

    润玉看着看着,忽而,神情难测。

    他的原则,在她那里,一点不剩。

    润玉亲下冥间,与冥王处理了凡间□□所引起的冤魂无处归的问题。

    在归去时,他在黄泉之路,看到了被自己从魔界施法落根与魔界的彼岸花,开遍了黄泉。

    他驻足,流连忘返。

    此刻。

    破军来报:“陛下,神女携许多果食早点,还有些许玩|物去向了无境狱!”

    无境狱,令人闻风丧胆。

    破军不知内情,惊愕这件事。

    润玉很安静,似乎在克制什么,“据你所知,神女常去此地吗?”

    破军犹豫了一下,“……是的,有时候还会去凡间一同游玩。”

    润玉:“这样的事,有多久了?”

    破军细想,“大概不下十次。”

    安静的润玉,于须臾间,神色骤变,长指间的彼岸花,突然拦腰折断。

    润玉掀起眼帘,眸中覆上一层的坚冰,“退下吧。”

    破军闻声消散。

    润玉眼睁睁看着花朵落黄泉地,灰飞烟灭。

    他神色铁青地环顾彼岸花海,眼中情绪万千,渐而,眼眶红了一大圈,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又强行将其压下,手指以残忍之态,湮灭了花梗。

    “柠儿,放过你,此生绝无可能!”

    润玉稍加催动灵力,便毁掉了百里彼岸花的叶子。

    他蹲下身,偏执地死盯着眼前的彼岸花,冷着脸,用指尖去灭了一株彼岸花,“即便生来注定相存,本座也有法子让你们花叶永不相见!”

    润玉那日在无境狱受了伤,但北柠却能自由出入,他便查了古籍。

    虚灵由执念而生,超脱六界,唯一可近无境狱者。

    爱而永不得挚爱的痛苦,终究还是摧毁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不会再尝一次这样的苦果!

    他自知错,但绝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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