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张无忌待人向来仁恕宽厚, 本来他即使有天大的愤懑,知道朱长龄重重地打了朱九真一顿以后,这愤懑也就烟消云散了。但是贾珂先前就跟他说过, 朱长龄很快就会过来找他, 向他提出将朱九真送到山下养伤, 张无忌再相信朱长龄, 听了贾珂的话, 也不禁生出疑心。

    这时张无忌眼见朱长龄真如贾珂所料,过来找自己, 向自己提出将朱九真送到山下养伤,甚至这件事还不是朱长龄自己提出来的, 他为了他的侠义形象,安排这个丫鬟和他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这个丫鬟还用道义胁迫自己去恳求朱长龄送朱九真去山下养伤。张无忌哪会看不出来, 朱长龄打的是什么算盘?

    张无忌望向朱长龄, 只见朱长龄一股正气, 凛然殊不可侮,脸上露出三分痛心,七分坚决, 仿佛他虽然痛心于女儿可能会留下许多无法消失的伤疤, 还有嫁人以后,被丈夫嫌弃的悲惨遭遇,但要他派人送女儿下山养伤,便如做错事的人是他, 不是女儿,他对痛打女儿这件事愧疚甚深,却是万万不能。

    张无忌只看得毛骨悚然, 心想:“幸而小叔叔一早就看出他是在做戏骗人,点醒了我,否则我听到这丫鬟的泣声恳求,定忍不住挺身而出,帮这丫鬟向他求情。唉,果然是虎女无犬父,朱姑娘擅长撒谎做戏,她父亲毕竟长她几十岁,自当比她更为擅长。”

    当下淡淡一笑,说道:“我是被贵府小姐抓到这里来的,勉强算是贵府的半个客人,主人要做什么事情,我哪有资格指手画脚?”

    那丫鬟万没料到张无忌会这样说,一怔之下,向朱长龄看去。

    朱长龄忙道:“张兄弟,你真是太过客气了。如今我这朱家门,已被贾大人征用了,你是贾大人的侄子,便是这里的主人,我才是这里的客人。你有什么吩咐,我自当听从。”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要张无忌对此事表态。

    张无忌没想到朱长龄的竟会如此无耻,不由一怔。

    朱长龄却已转头看向那丫鬟,喝道:“那丫头把张兄弟害得还不够惨么,你怎好意思替她向张兄弟求情?是看准了张兄弟仁厚侠义,不会跟她这个小女子斤斤计较,听说她日后会因为此事,吃尽苦头,定会于心不忍,顺着你的话说吗?”

    他这句话看似是在呵斥丫鬟,其实是在告诉张无忌,你若不顺着这丫鬟的话,请他将朱九真送去山下养伤,那你就是为难弱女子,有违侠义之道。

    张无忌寻思:“他不知我已识破他的奸谋,所以还在这里做戏骗我。倘若我仍被他蒙在鼓里,即使我对朱姑娘心怀怨恨,听到他这几句话,面子上定会挂不住了,最后只能如他所愿,帮朱姑娘向他求情了。”

    张无忌越想越心惊,实在不想看到朱长龄这张虚伪的面孔了 ,点了点头,笑道:“吩咐可不敢当,朱掌门,我确实有一事相求,还望你答应。”

    朱长龄笑道:“哈哈,张兄弟何必如此客气?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尽管跟我说就是了。”

    张无忌笑道:“我有些疲倦,想要睡一会儿。朱掌门若是没有要事,那咱们改日再聊。”

    朱长龄万没料到张无忌会如此铁石心肠,脸上一僵,随即笑道:“都怪我不好,跟张兄弟太过投缘,聊得兴起,竟忘了张兄弟在冰天雪地里冻了这么久,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了。那张兄弟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你若是有事找我,只管开口,千万别跟我客气!”

    张无忌点了点头,躺倒在床,假装睡着。

    朱长龄本想再说几句,见张无忌连眼睛都闭上了,也只好和那丫鬟识趣离开。

    呀的一声响,房门关上。

    张无忌睁开眼来,看向房门,心想这人可真卑鄙无耻,明明是自己想将女儿送下山去,却偏要别人求他将女儿送下山去,他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这次自己有小叔叔相助,才得以瞧出破绽,可是下次呢?自己若是再遇到这样的奸人,应该如何识破对方的奸计?总不能日后小叔叔走到哪里,自己就跟去哪里!

    他想到这里,忽地心下黯然:“赵姑娘聪明多才,未必输给小叔叔,我若能长伴在她左右,又何需担忧这样的奸人?”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几人到了门外,听他们脚步沉重,显是抬着什么重物。

    忽然门外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你睡下了吗?”声音虚弱无力,正是朱九真的声音。

    张无忌暗暗好笑,寻思:“他们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是认为我容易心软,所以认准了我下手吗?”他并不理会,甚至轻轻地打起呼来。

    朱九真道:“张公子,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所以明明没有睡着,却在这里装睡,就是不想见我一面。”

    张无忌在朱九真手上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生她的气?本来因为朱长龄在含光殿上的所作所为,他对朱长龄大生好感,继而对朱九真也没有那么恼怒了。如今既已识破朱长龄的奸谋,知道朱九真过来找他,只是为了利用他离开这里,他对朱九真的恼怒,不免又重了三分,心想:“我就是恼了你啦,就是不要见你。我又不是傻瓜,不是你想利用我,我就乖乖被你利用的!”

    朱九真道:“唉,我听爹爹说,你说咱俩之前的仇怨,就此一笔勾销,还以为你真是这样想的,没想到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张公子,我是过来向你赔罪的,你不说话,我可就进去了。”

    张无忌心想,自己先前正在装睡,这时也不好听到朱九真说,她要来向自己赔罪,自己就从梦中醒过来了,于是继续装睡。

    朱九真道:“张公子没有说话,看来是默认我的话了。你们把我抬进去。”

    张无忌听到她说“把我抬进去”,起了好奇心,偷偷睁开眼睛,向门口看去。

    只见门呀的一声打开,四人抬着一张小床,走了进来,一个女郎半坐半躺在床上,正是朱九真。

    但见她脸白如玉,长发委地,身上穿一件薄薄的里衣,露出半片胸脯,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娇娇弱弱地靠在床上,如此简单的穿着,如此虚弱的模样,愈发显得明艳动人。

    张无忌向朱九真瞧了一眼,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他坐起身来,移开目光,说道:“朱姑娘,你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那四人将小床放到张无忌面前,朱九真不回答张无忌的话,自顾自地娇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有睡着,你在这里装睡,是不是生我的气,不愿见我啊?”

    张无忌坐在朱九真面前,只觉她吐气如兰,阵阵幽香吹了过来,将他环绕其中,他愈发不好意思,说道:“朱姑娘,我没生你的气,我刚刚真的睡着了。”

    朱九真微笑道:“好,就算你刚刚睡着了。那我现在过来向你赔罪,你原不原谅我?”

    张无忌忙道:“我自然原谅你。”

    朱九真笑道:“你真的原谅我了?那你怎的不看我?”

    张无忌咳嗽一声,说道:“我看不看你,又有什么关系?”

    朱九真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是不是我现在变得很丑,你不忍直视,所以一直低垂着头,不愿看我?”

    张无忌听她声音中满是幽怨之意,明知她不是好人,过来找自己是别有用心,心下却也不禁软了,说道:“当然不是了,你别胡思乱想。”

    朱九真叹道:“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被我爹爹打得浑身是伤,到处是血,模样究竟有多狼狈,我再清楚不过了。你刚刚问我,我只穿这几件衣服,不会冷吗。你知道么,我现在身上都是伤,穿的每一件衣服,都会压到我身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

    我最害怕疼了,所以不敢多穿衣服,压到伤口,但急着过来向你赔罪,总不能一件衣服都不穿,所以只好穿着这几件衣服过来找你了。唉,其实我现在的模样,也许是我往后的人生中,最好看的模样了,以后伤口结疤,坑坑洼洼的,没有这些绷带遮掩,一定难看的很。”

    张无忌心下不忍,说道:“朱姑娘,既然你担心日后会留下疤痕,何不亲自去求朱掌门?他往日对你十分疼爱,今日又怎会不同意你去山下养伤。”

    朱九真小嘴一撇,眼眶中泪光莹然,说道:“我刚刚就求过他了,可是他这次态度十分坚决,说什么也不肯送我下山养伤。

    他说我行事宛若黑|道中的卑鄙小人,他本该将我打死,只是于心不忍,这才留下我的性命。他放过了我,已是万万不该,又怎能将我送去山下?便是我妈妈向他求情,他也只有一个回答,就是‘不许’。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我也认命了,张公子,我先前对你不起,多谢你原谅我。”

    张无忌心肠本软,明知这十有八|九只是朱长龄和朱九真使出来的苦肉计,但这时见朱九真脸上满是愁苦之色,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实在抵挡不住她如此难过,胸口忽冷忽热,一句“我去向朱掌门求情便是”就要冲口而出,但随即想到这都是朱长龄和朱九真的奸计,心中一凛,这句话便又缩了回去。

    朱九真见张无忌沉默不语,叹了口气,说道:“张公子,你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了吗?”

    张无忌道:“怎会?你爱说什么,跟我说就是,我没有赶你走啊。”

    朱九真向他一笑,问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张无忌道:“我自然原谅你了。”

    朱九真笑道:“那你把我当成朋友了吗?”

    张无忌心想:“你心狠手辣,样样强过我,我如何敢做你的朋友?”

    朱九真见他不说话,眼中泪珠滚动,凄然道:“我知道啦,你嘴上说已经原谅我了,其实心里还是不肯原谅我。”说话之间,泪珠一滴滴落了下来。

    张无忌瞧见她的模样,心中烦闷,问道:“朱姑娘,做我的朋友,又有什么好?你干吗要我把你当成朋友?”

    朱九真哽咽道:“咱俩若能成为朋友,爹爹可能就不会这样怪我了,他不怪我了,就会同意我去山下养伤了。倘若他还是不同意,你是我的朋友,帮我向爹爹求个情,这你总能做到!

    我爹爹现在自觉亏欠了你,不论你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心竭力地满足你,倘若你帮我向爹爹求情,爹爹定会答允的。”说着抓住张无忌的衣袖,轻轻地摇了两下,细声细气地道:“张公子,你忍心见我落得一身疤痕吗?求你帮我这个忙!”

    张无忌凝望良久,叹了口气,说道:“好,我帮你这个忙。”

    朱九真又惊又喜,破涕而笑,问道:“真的?”

    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自然是真的。”

    朱九真笑道:“张公子,多谢你了!”转头看向仆人,吩咐道:“快去把老爷找来,跟老爷说,张公子有要事找他。”

    那仆人应了一声,匆匆离去,不过一会儿,就将朱长龄请了过来。

    朱长龄大步走进房间,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已经在门口响起:“张兄弟,你找我有事?”说话之间,人已走进房间,见朱九真也在这里,微微皱眉,问道:“你这丫头怎么也在这里?”

    朱九真笑靥如花,脸颊上泪珠点点,说道:“爹爹,我是来找张公子赔罪的。”

    朱长龄神色稍缓,说道:“嘿,总算你还知道认错!”然后看向张无忌,问道:“张兄弟,你有事找我?”

    张无忌本在迟疑,要不要就这样和朱九真撕破了脸,跟朱长龄说,请他多多管教女儿,不要让女儿过来找他,这样一来,虽能出一口恶气,但也会让朱长龄父女脸面无光,大为难堪,实在有些不妥。

    这时见朱长龄和朱九真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张无忌心中更加烦闷,实在不想跟这对父女打交道了,于是道:“朱掌门,我——”

    忽听得一人在门口说道:“他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请你好好管教令爱。我们中原人,最讲究礼教大防,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本就有些不妥,令爱过来找他,身上只穿一件内衣,坦胸露臂,更加不妥。

    何况我这个侄子,已经有心上人了,但若今天这事,经人添油加醋,说给他的心上人知道,使他的心上人误以为他对自己不忠,于是弃他而去,适才令爱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毁掉了我这侄子的姻缘?”

    说话这人,自然就是贾珂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朱长龄脸色惨白,朱九真俏脸通红,张无忌“咦”了一声,心想:“弃我而去?也就是说,她现在和我在一起了?我哪有会弃我而去的心上人?”

    朱长龄第一个反应过来,歉疚道:“小女绝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是她自幼在山上生活,朱家门里没几个女弟子,她跟着师兄师弟们一起长大,对男女大防没什么讲究,过来向张兄弟赔罪,自然是怎么方便,就怎么穿了,竟忘记张兄弟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了。张兄弟,实在对不住了。”

    贾珂拍了拍朱长龄的肩膀,微笑道:“朱掌门,你今天为了你这女儿,向我侄子赔过几次罪了?我看你这女儿,还是别要了!”

    朱九真满脸的红晕,登时化为惨白,朱长龄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贾珂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变成一条毒蛇,嘶嘶吐着蛇信子,随时都会咬住他的喉咙。

    过了半晌,朱长龄才道:“大人,求您看在她……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原谅她这一次!”

    贾珂噗嗤一笑,问道:“年幼?”

    朱长龄听到贾珂的笑声,这才反应过来,贾珂今年十八岁,朱九真今年却是二十三岁,朱九真跟自己相比,当然算得上年幼,但在贾珂面前,说朱九真年幼,可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朱长龄哈哈干笑,说道:“她在普通人面前,当然算得上年幼,大人如此年轻有为,普通人哪能和您相比?您是年幼有为,她是年幼无知,当然没法比,没法比!”他实在太过紧张,第一句话就说错了,这时想要弥补,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一番解释。

    贾珂轻轻一笑,正待说话,突然之间,门外悠悠扬扬,传来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

    这箫声宛若春日和歌,春风私语,柔媚婉转,情致缠绵,众人犹似身入梦境,即使不懂音律的人,也不禁心驰神醉。

    朱长龄等人皆是大吃一惊,看向门外,暗暗猜测这箫声从何而来,吹箫之人是友是敌。

    贾珂却是浑身一震,胸口热血上涌,暗道:“是他?是他来了!”当即放开朱长龄,转身奔出房间,循那箫声而去,只见庄园门口站着两人,一个青衫,一个白衣,并肩而立。

    贾珂还没看清这两人的面貌,便已认出这两人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王怜花,心中稍感失望,随即又高兴起来,奔到那白衣人面前,伸手将她抱了一下,便即放开,抚摸她的秀发,满脸欢喜,激动不已,笑道:“好蓉儿,你果然还活着!”

    那日黄蓉被逍遥侯打伤,黄药师带着她东奔西走,历经六天,凑齐所有药材,治好她所中剧毒。但她伤势太重,一时半会儿不好赶路,黄药师包下一座客栈,和她住在客栈养伤。

    黄蓉一心挂念小鱼儿,伤势稍有好转,便要回去找小鱼儿。

    当年冯衡就是怀孕八月有余之时,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将早已忘记的《九阴真经》默写下来,心力交瘁,以致难产而死,黄药师经历过妻子的死,怎会同意女儿拖着重伤的身子,去受这奔波之苦?自是一口回绝了黄蓉这个要求。

    黄蓉几次恳求父亲,都遭到父亲回绝,但她实在担忧小鱼儿,于是下定决心,哪怕父亲不陪她去找小鱼儿,她也要自己去找小鱼儿。

    父女俩一个要留,一个要跑,每天都在斗智斗勇。黄药师的鬼心眼虽然不及黄蓉多,但他武功高强,对女儿十分了解,加上黄蓉身上有伤,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黄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始终没有逃脱黄药师的魔爪。

    终于有一日,黄蓉找到一个机会,从客栈里逃了出来。她假扮成乞丐,打算先离开镇子,然后在路上劫一辆马车,逼迫车夫带她去找小鱼儿。

    她这计划实在完美,在她经过一家茶馆的时候,忽听得里面一个客人说道:‘你们听说了没有?’

    又一个客人说道:‘听说什么?你说的没头没脑,谁知道你要说什么?’

    另一个客人道:‘你说的应该是那个要在寒衣节举办的‘屠珂英雄会’!’

    黄蓉听到“屠珂英雄会”五字,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向茶馆望了一眼,心想:“屠珂英雄会?这名字好怪!不会是我想的那样!”

    第二个客人奇道:“屠珂英雄会?这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古里古怪的,叫人想不明白!”

    第一个客人笑道:“你还真是孤陋寡闻!这‘屠珂英雄会’,说的就是邀请天下英雄,前来宰杀贾珂的英雄会了。‘贾珂’这个名字,你总听说过!”

    黄蓉心中一凛,暗道:“我果然没有猜错,这‘屠珂英雄会’,当真和贾大哥有关。贾大哥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不错,好端端的,怎会有人组织起这劳什子的‘屠珂英雄会’杀他?唉,我养伤这段时间,究竟错过了江湖上多少大事啊!”突然间灵机一动,暗想:“我知道了!如今屠龙刀在贾大哥手里,这‘屠珂英雄会’,哪是冲着贾大哥来的?分明是冲着他手里那把屠龙刀来的!”

    黄蓉言念及此,一时也不急着走了,转身走进茶馆,找了个座位坐下。

    茶博士见她满脸黑灰,衣衫褴褛,身形瘦小,活脱脱一个吃不饱饭的乞丐,又见她背上没有背负布袋,显然不是丐帮弟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心不在焉地道:“小兄弟,我们这里的茶可不是白喝的,你手上有钱吗?”

    黄蓉急着听那三人的交谈,哪有时间理会这茶博士,随手拿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说道:“随便上些茶点就是。”

    茶博士吃了一惊,心想:“这穷酸小子身上穿的破破烂烂,哪来的这么大一锭银子?不会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嘿,偷来的就偷来的,反正他这锭银子从前不是我的,我管他是从哪里偷来的呢!”于是拿着银子走了,不一会儿,清茶点心等物逐一送上桌来。

    黄蓉随便吃了几块糕点,全部心神,都在那三个客人身上。

    只听第二个客人笑道:“去你的!真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乡巴佬了?怎会连贾珂都不知道?”

    第一个客人笑道:“如今‘屠珂英雄会’这个消息,早已在咱们这一带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乡巴佬呢?”

    第二个客人耸了耸肩,说道:“好,好,我是乡巴佬!你们快跟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三个客人道:“前些日子,许多门派的掌门都收到一张请帖,请帖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敬请于寒衣佳节,光临昆仑山岩雀峰朱家门,与天下英雄,耳听鸣珂,执酒赏龙,共尽十日之欢。’彭大哥,这句话我记得没错?”

    那彭大哥点了点头,笑道:“一个字都没错,你记性真好!”

    第二个客人纳闷道:“就这一句话?这上面既没写‘屠珂英雄会’,也没写‘贾珂’,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彭大哥道:“当然是送信的人说的。他们说了,他们主人和贾珂有血海深仇,主持这次大会,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英雄好汉,齐聚昆仑山岩雀峰,一是为了当众杀死贾珂,也好出了心中这口恶气,二是为了商量屠龙刀到底应该给谁。”

    “屠龙刀”三字一出,第二个客人惊呼一声,说道:“屠龙刀?”其他坐在茶馆里喝茶的客人,也都纷纷向他们看来。

    那彭大哥道:“不错,就是屠龙刀!如果只是为了宰杀贾珂,咱们和贾珂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谁会受苦受累,跑上个几千里,只为了亲眼看到,贾珂是如何踏上黄泉路的啊。如今世人皆知,屠龙刀在贾珂手中,谁得到了贾珂,谁就得到了屠龙刀——”

    第二个客人胸口一热,满脸激动地道:“谁就可以做武林至尊了!‘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嘿嘿,这句话可真是威风!”

    但他顿了一顿,又道:“彭大哥,李大哥,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江湖上人人皆知,谁掌管了屠龙宝刀,谁就是武林至尊了。这屠龙宝刀,谁不想要啊?你不想要吗?我不想要吗?哪怕去街上随便找个乞丐,问他要不要屠龙宝刀,他都会点头说要!”

    众人听到最后这句话,都不自禁的向黄蓉望了一眼,心想:“这人提到乞丐,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黄蓉满不在乎地吃着点心,竟似没有听到“乞丐”二字一般。

    第二个客人说道:“那个抓住贾珂的人,怎就如此淡泊名利,粪土权势?明明屠龙刀已经落入他的手中,他竟然拱手送人?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对劲!”

    突然间左首桌上一个枯瘦的中年汉子冷哼一声,说道:“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张请帖是谁送出来的?”

    第二个客人一怔,笑道:“‘屠珂英雄会’,我都是头一回听说,至于这英雄会究竟出自谁的主意,我又去哪里知道?”

    那李大哥说道:“这是一个姑娘想出的主意。”

    那枯瘦汉子点了点头,说道:“那姑娘姓哥舒,单名一个‘冰’字。她的名字,你们大概没有听过,但‘逍遥侯’这个名字呢?‘天公子’这个名字呢?你们总该听说过!那哥舒冰就是逍遥侯的同胞妹妹!”

    黄蓉大吃一惊,暗道:“原来是他!”又想:“如今贾大哥落入他妹妹手中,小鱼儿呢?小鱼儿不会和我一样,被他打伤了?”

    逍遥侯在西域名声极响,众人听到这话,都道:“自然听过!”

    还有人“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抓住贾珂的人,是逍遥侯的妹妹啊!难怪那人会说,自己和贾珂之间有血海深仇呢!”

    黄蓉又惊又喜,暗道:“血海深仇?难道那个矮黄瓜已经被贾大哥杀死了?”随即转念,又担忧起来:“贾珂为何会对矮黄瓜出手?是为我报仇吗?老天保佑,他一定是为我报仇,而不是为小鱼儿报仇!”

    黄蓉一心盼望这时有人挺身而出,向众人发问,贾珂为何与逍遥侯的妹妹有血海深仇,但众人似乎都已知道原因,竟没一人说话。

    只有那枯瘦汉子道:“逍遥侯在世之时,对屠龙宝刀没有半点兴趣,否则屠龙宝刀,哪会落入别人手中?”

    黄蓉初时听到“逍遥侯在世之时”这七字,心想:“那矮黄瓜果然已经死在贾大哥手上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忽喜忽忧。

    待得听到“否则屠龙宝刀,哪会落入别人手中”这句话,黄蓉心中一恼,暗想:“呸!真不要脸!我们中原高手济济,那矮黄瓜也就在西域称王称霸,有本事去中原试试啊!哼,我贾大哥一来西域,那矮黄瓜就现了原形,死在我贾大哥手上了。矮黄瓜都已经变成黄瓜干了,这人还在这里给黄瓜干吹牛,他是黄瓜干的手下!”

    那枯瘦汉子道:“这屠龙宝刀,逍遥侯都看不上,逍遥侯的妹妹,又怎会看上?再说,哥舒冰若是想要掌控屠龙宝刀,成为武林至尊,如今屠龙宝刀就在她手里,武林至尊的宝座就在她面前,她直接拿着屠龙宝刀号令群雄就是了,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一个矮胖汉子笑道:“这位兄台说的有理!屠龙宝刀,江湖上确实人人都想要,而贾珂的项上人头,想要的人,也决计不在少数。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让贾珂跪在自己脚下,然后一刀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哈哈,爽快,太爽快了!哈哈!”

    那矮胖汉子笑到这里,忽然间豁喇一声,一碗热水兜头泼下。

    他混没想到会有人偷袭,忍不住惊呼一声,随即感到脸颊被那热水烫得生疼,不由大怒,站起身来,骂道:“那个狗娘养的敢泼老子?”

    话一说完,他整个人竟如炮弹一般笔直地向后冲去,撞破了墙壁,去势仍然不减,撞断了两棵柳树,最后扑通一声,掉进了一条臭水沟里。

    众人扭头瞧向墙上那个大洞,无不面无血色,冷汗直流,随即转头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青衫人站在门口,看向一张桌子。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放下手中空空的茶杯,站起身来,讨好笑道:“爹爹,你怎么来啦?”

    黄药师冷哼一声,说道:“我怎么来啦?当然是找你来啦!你伤还没好,就和人动手,不怕伤势加重吗?”

    黄蓉适才听到那矮胖汉子诋毁贾珂,心中大怒,就用茶水向那矮胖汉子泼去。她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伤,不便与人交手,本打算立刻离开茶馆,哪想父亲竟会出手,想到那矮胖子一句话才刚骂完,父亲就出手将他打飞,显然父亲早就追到这里,只是她始终没有察觉罢了。

    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他竟敢这么说贾大哥,我心里生气,就忍不住出手了。反正咱们住的那家客栈,离这家茶馆很近,我要是打不过他,难道不会逃回客栈吗?”

    众人听到‘贾大哥’三字,无不心惊,均想:“这世界也太小了!我们不过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镇上喝茶聊天,怎么还会碰到贾珂的旧交?”

    有人仗着适才那矮胖子诋毁贾珂,自己没有随声附和,大着胆子,问道:“原来你和贾珂认识啊?”

    黄蓉微微一笑,说道:“贾大哥可是我小叔子,你说我认不认识?”

    这时黄蓉仍是乞丐打扮,满脸黑灰,头发绑了起来,众人只当她是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听到这话,均想:“小叔子?对了,好像听人说过,贾珂出身荣国府,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原来除了贾珂以外,荣国府还有子侄打算公然和另一个男人成亲啊!

    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当年汉朝的皇帝,好像个个都喜欢男人,也没听说他们立男人当皇后啊!这荣国府的风水,还真是有问题!怕不是祖坟被人挖了!唉,贾珂和这小子的男人的父亲,日后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啊!”

    黄药师听到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他什么时候是你小叔子了?”

    众人均想:“这瘦小子没脸没皮,将自己和男人在一起这件事,随随便便地挂在嘴边,没想到他父亲却挺要脸面的,知道这件事令祖宗蒙羞,所以听到这瘦小子这样说,气得脸都有点红了。”

    黄蓉之所以厚着脸皮这样说,便是想要潜移默化地让黄药师答应她和小鱼儿成婚。这时只装没有听到,目光缓缓扫视众人,说道:“你们刚刚说过我贾大哥的坏话,每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使有人没有随口附和,但也没有出言反驳。哼,你们当着我的面,说我贾大哥的坏话,可真是不想活了!我应该怎么惩罚你们才好呢?”说完这话,侧头看向那枯瘦汉子,笑道:“不如你给我出个主意?”

    那矮胖子留在墙上的破洞,如今还在墙上,朔风不断从洞中吹进来,刮得众人衣袖猎猎作响,心里越来越凉。

    谁也不敢得罪黄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步那矮胖子的后尘了。

    那枯瘦汉子自然也不敢得罪黄蓉,这时见黄蓉找上自己,怔了一怔,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就罚我们,每人给贾公子说一百句好话?”

    黄蓉格格一笑,说道:“你这主意听上去倒是不错,但我哪有时间在这里听你们说一百句好话啊?这样,我有几件事要问你们,你们若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那我就不要你们的性命了,你们只须在我问完这几件事以后,再说贾大哥的一百句好话,怎么样?”

    众人见眼前出现一线生机,连忙抢着答应下来,仿佛答应的慢的人,就不会有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能被黄蓉杀死似的。

    黄蓉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先告诉我,逍遥侯是怎么死的?”

    那彭大哥忙道:“是被贾珂杀死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天是贾珂和逍遥侯大婚的日子——”

    黄蓉大吃一惊,说道:“什么?贾大哥和逍遥侯大婚?这怎么可能?喂,你是不是在骗我!”

    那彭大哥忙道:“小的怎敢骗您,这件事千真万确,附近的人都知道。”说着看向众人,叫道:“是!是!我说的是真的!你们说话啊!”

    众人纷纷点头,说道:“是啊!这件事确实是真的!”

    那枯瘦汉子道:“其实贾珂只是假意要和逍遥侯成婚,他俩成婚当天,贾珂就用花言巧语——”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贾珂和黄蓉的关系,连忙改口道:“——不,不是花言巧语,是巧使妙计,哄得逍遥侯带他去了杀人崖。

    两人到了杀人崖以后,不知怎的,逍遥侯就掉了下去,不知怎的,贾珂也消失不见了。那天王怜花也赶去玩偶山庄了,但他找了许久,等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贾珂。自那以后,贾珂一直没有半点音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甚至很多人猜测,当时掉进悬崖的人,其实不止逍遥侯一个人,贾珂也跟着他一起掉下去了。他二人也许是殉情自杀——”

    黄蓉听到最后这句话,很是生气,骂道:“呸!贾大哥怎么会和那个矮黄瓜殉情自杀?你再胡说八道,我立时就送你和那矮黄瓜殉情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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