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打手心

    重开学宫主意是太后出。

    几年前两个皇子尚未成年, 李玺和李云萝养在宫中,几位长公主家孩子年纪也不大,圣人便在东宫隔出几间殿宇, 请了几位翰林院学士和太学博士兼职教导这群皮猴。

    后来, 皇子们出宫建府, 几位县主、郡君相继及笄, 学宫便散了。

    如今,太后觉着后宫冷清,李玺又不愿去国子学, 便出了这个主意。

    底下人想法可就多了。

    第一想到是立储。

    大皇子被贬了,如今只剩了二皇子,圣人重开学宫, 八成是要培养二皇子,顺便给他在这批年轻孩子里挑几个得用。

    第二想到是选妃。

    理由是:太后颁旨时候特意强调,不拘男女,只要是没娶妻、没嫁人都可以送过来。

    可不是么,圣人将将三十六岁,身强体壮,完全可以纳几个新妃, 再生几个皇子皇女,慢慢培养。

    不知多少深宅大院炸开了锅,当成天大事一般,吃饭睡觉都在讨论;又不知多少人动了心思,削尖了脑袋想进来。

    却有人哭着喊着不想去。

    “我又不想给二哥当狗腿子, 更不能给伯父当皇妃, 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李玺看着东宫大门, 想到幼年时在这里悲惨经历, 突然后悔了,死活不进去。

    李木槿扯他,“祖母特意交待,别人都可以不去,你必须去,你想让祖母生气吗?”

    “你以为祖母像你一样小气吗?你自己进去吧,回头我跟祖母说。”李玺打开她手,转头吩咐府兵往回走。

    李木槿翻了个白眼,只能祭出李云萝,“你说要给先生准备礼物,二姐姐拖着身子亲自去挑,三件五件地往府里搬,临到头你不想去了,可对得起二姐姐这番苦心?”

    李玺果然心虚了,妥协道:“那就去瞅瞅,若先生发现我啥都不会,一气之下把我赶出来也说不定。”

    那可就怪不着他了!

    李木槿呵呵一笑。

    同情那位素未谋面先生一下下。

    李玺嘴上说着不想进,进来之后,很快扎到了人堆里。

    曾经幼童都长大了,别管小时候如何欺负他,如今都知道了彼此身份上差距,别管是真敬畏还是假客气,至少面上对他都是恭恭敬敬。

    宽敞课室中,窗明几净,井然有序。

    数位富贵少年郎围坐成一圈,个个身份不俗,风度翩翩,李玺是最亮眼存在。

    他不像小时候那么瘦了,五官也长开了,举手投足间,皆是飞扬自信。

    “我都打听好了,我小课先生是个温和老人家,我给他准备了礼物,他一准儿喜欢。”

    “这是山核桃,并蒂枝上长,一对,拿在手里这么盘,可以防止变成老糊涂。”

    “还有这个茶包,我二姐姐帮我准备,七宝擂茶,已经磨好了,每次冲这么一小包,暖胃又养生。”

    “最绝是这个,金丝楠木拐杖,从圣人那里求来,老先生一定喜欢。”

    新城长公主家小表弟皱了皱那张小胖脸,好奇道:“玺哥哥,这是拐杖吗,怎么这么短?瞧着倒像根戒尺。”

    “啊,老先生嘛,个子矮,又弯着腰,这么长正合适。”绝不承认是跟李木槿打闹时候把上面老寿星头掰折了!

    正说着,冷不丁一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身影。逆着光,五官掩在阴影里,俊朗之外又添了几分奇异气场。

    无比好看,无比有魅力。

    是那种能和他做朋友都觉得很有面子人。

    李玺很开心地跑过去,撞撞他:“你怎么来了?不会是找我吧?不行,我现在没空,我得等先生,你要想请我吃饭话得改天了。”

    魏禹手上提着书箱,腋下夹着宣纸,垂眼看着他,唇边噙着一丝笑:“你先生?那个个子矮,弯着腰,需要盘核桃防止老糊涂,每日喝茶养胃……老头子?”

    李玺笑嘻嘻点头,“你都听到了?可别告诉他,我怕先生知道我这么说他再生气。”

    “嗯,我不说。”魏禹点点头。

    “够义气。”李玺嘿嘿一笑,“对了,你还没说你来做什么呢?”

    “找人。”

    “找谁?这里我熟啊,我四岁起就在这里混了,你说找谁,我帮你叫。”

    魏禹微扬着唇,淡淡道:“如果没记错话,大概是我学生。”

    “叫什么?”

    “他身份尊贵,不能直呼姓名。”

    李玺撇了撇嘴,“到了这儿还讲什么身份,背不过书先生照样打手心。那你说他封号吧,我一准儿给你找着了。”

    “圣人亲封,一字亲王,福王。”

    李玺:“……”

    李玺:“……”

    李玺:“……”

    救命啊!!!

    拔腿就跑,然后被魏禹拦腰抱住,拖走。

    课室内,贵公子们集体惊呆。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只有新城长公主家小表弟忧心忡忡——

    玺哥哥不会被王妃嫂嫂揍吧?

    爹爹说得没错,娶媳妇真可怕!

    小金虫虫并没有被揍,只是那些核桃拐杖养生茶被没收了,成为了丢脸证据。

    直到书页翻开,笔墨准备好了,太后娘娘亲笔懿旨拿出来,李玺还是不敢相信。

    “你不是在大理寺查案吗?怎么到学宫当教书先生来了?”

    “年中,长安治安良好,大理寺不忙,奉太后娘娘命前来教导王爷几日。”

    “几日?”

    “这要看王爷学得如何了。”

    李玺期待地问:“那我是学得好你能多待,还是学得不好你能多待?”

    魏禹反问:“王爷是想让魏某多待,还是不想?”

    李玺笑嘻嘻道:“刚开始挺震惊吧,现在想想也挺好,总好过来个不认识,又严厉又古板,天天背书写字打手心,我就没法活了。”

    魏禹转身,把“拐杖”从礼物堆里挑出来,试了试手感,“原来王爷害怕打手心。”

    李玺啧了一声:“谁不怕啊?又疼又丢脸。你别告诉我你念书那会儿最怕不是夫子桌上戒尺。”

    “不怕。”魏禹道。

    夫子让写两张字,他就写四张;夫子让有感情地背诵全文,他能倒背如流;夫子担心别学生用上课30340时间调皮捣蛋睡大觉,却担心他把睡觉时间挤出来看书,熬坏了眼睛。

    他怕是比别人少看一页书、少写一个字,没心思去怕夫子戒尺。

    这些是李玺永远不会懂。

    也不用懂。

    小金虫虫拱啊拱,拱啊拱,拱到他旁边,然后弯起眼睛,笑得灿烂又荡漾,“师父父~”

    魏禹挑眉。

    “你可不可以跟圣人说几句好话,就说我可听话可认真学得可好了,他一高兴,兴许就把那匹小马王赏我了。”

    魏禹点了点他桌上《诗经》,又指了指手里评分册,“把这篇《硕鼠》背过,这上面就会加一个‘甲’字。”

    李玺揪着他衣袖,使出撒娇大法,“《硕鼠》好难听,不想背。”

    魏夫子不为所动,“那就写。”

    小福王切了一声,露出一个坏笑,刷刷刷七笔,递到魏禹面前,“写完了!”

    魏禹瞄了一眼雪白竹纸上小乌龟,捉住他送上门手,指头掰开,嫩白掌心露出来——

    啪啪啪,三下。

    李玺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足足愣了三个呼吸时间,才嗷一声,鬼哭狼嚎。

    “臭老头!你打我!!!”

    用还是他刚刚送“拐杖”!

    声音那叫一个高亢悠长,惊得旁边课舍都跟着抖了三抖,有人不小心撕破了纸,有人写坏了刚要完成大作,还有人吓得一哆嗦打翻了砚台,黑浓墨汁泼了一袖子……

    “我要打回来!打十下!”李玺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朝魏禹扑过去。

    魏禹抓着太后懿旨,往身前一挡,一本正经道:“魏某奉娘娘旨意教导王爷,换成别夫子,王爷也要打十下吗?”

    “别夫子才不敢打我!”依旧气得冒烟。

    “是不敢,还是不想?”魏禹板着脸,气场全开,“王爷是想用才能让人敬佩,还是仅凭身份让人畏惧?”

    “我就不能都要吗?”李玺拧着眉,气焰有一点点降下去。

    “那就好好读书,做一个既有身份又有才能人。”魏禹神色严肃。

    小福王清了清嗓子:“我觉得……我挺有才。”无比心虚语气。

    “嗯,魏某也这么认为。王爷天性至真至纯,毫无私心杂念,不管是求学还是其他,只要用心,皆能事半功倍。”总之就是顺毛撸。

    李玺眨眨眼,“真假?我差点就信了。”

    魏禹打开《诗经》,翻到《硕鼠》那一页,“不信可以试试,用我教法子,背过它。”

    “太长了,不想背。”

    李玺耍赖皮似往魏禹书箱里翻了翻,抽出一本最薄,封皮写着《相和歌辞》。

    “这个好玩,能不能背这个?”

    魏禹点点头,“不拘什么,背一首记一个‘甲’字,倘若十日之内能记够十个‘甲’字,我替王爷去向圣人讨马。”

    李玺顿时精神了,“这可是你说!”

    “绝不食言。”

    “妥了。”李玺瞬间有了动力,抓着《相和歌辞》唰唰翻,想找一首最短。

    魏禹抿了抿唇,到底没忍住,握住他手,扳正身子,教他怎么“轻轻地”翻书页,才不会把珍贵书册翻坏。

    李玺嘴上吐槽着“麻烦精”,实际乖巧地放慢了动作,一页一页轻轻翻找。

    魏禹视线落到那只被他打过手上。

    怎么一直放在腿上,还虚握着?

    还在疼吗?

    分明只用了三分力……

    到底是不放心,想抓过来看一看。

    “这时候知道心疼了?打时候那么不留情面。”

    李玺发现了他小动作,大大咧咧地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快,给爷吹吹。”

    魏禹没吹,而是从书箱里翻出一盒清凉化瘀膏,挑了黄豆粒大一点,用拇指捻着揉在他泛红掌心。

    动作很轻,也很慢,一圈圈揉捏着,仿佛永远也揉不完。

    李玺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摊着手,顺便还在找最短最好背诗。

    无意中翻到一首,突然哈哈大笑:“我选好了,就背这个!不,根本不用背,我已经记住了!”

    趁着热乎劲,把书一合,把眼一闭,巴拉巴拉背完了。然后一脸得意地看着魏禹,得意中还藏着一丝期待。

    “怎么样,是不是一字不差?你该不会耍赖吧?”

    “不会。”魏禹干脆地摊开评分册,记下一个“甲”字,又在旁边写下了诗名。

    李玺伸出小嫩指头,新奇地摸了摸,“不用怀疑,这一定是我见过最好看一个‘甲’字。”

    因为,这个甲字属于他!

    小福王长这么大,从来没得过甲。

    就凭着一首诗,他得到了!

    不过,那也叫诗?

    李玺自己都心虚。

    魏禹低声哼唱起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

    正是李玺方才背那首汉乐府《江南》。

    自己背时候觉得很搞笑,魏禹一声声唱着,他却不知不觉听得入迷了。

    第一次发现,魏少卿声音居然这么好听,像是……像是清晨慈恩寺钟声,或者比那个还要好听一些。

    用不是长安话,字音软软,很温柔样子,像是在哄他。

    “这是乐府民歌,写是人们在劳作时轻松、愉悦心情。”

    魏禹目光平静,“倘若大业百姓都能像歌中所写那般,即使在田间劳作时也能愉快地唱着歌,不必为田赋忧愁,没有劳役之苦,便是真正国泰民安。”

    “啊……是吧。”李玺干干地应了一句。

    其实不太懂,就是唱个歌而已啊,也要讲这些大道理吗?

    小福王觉得有点累。

    怪不得那些龙阁宰辅全是白头发。

    突然有点担心,如果魏禹入了龙阁,会不会真变成老头子?

    单是瞧着他那双骨溜溜乱转漂亮眸子,魏禹就猜到他在想什么。

    无奈地摇摇头,慢慢教吧!

    可喜是,有小马王在前面吊着,李玺小王爷热情极高。

    背完《江南》又立马找了一首《薤露》,这首更短,拿眼瞄了一遍就背过了。

    继而是《箜篌引》《蒿里》《东光乎》,都是念一遍就能复述。

    一首两首是巧合,三首五首皆是如此,魏禹不由重视起来。

    他翻出一首稍微长点《平陵东》,总共十二个短句子,五十二个字,又是一遍过。

    关键是,李玺根本不理解诗意,有音都读不准,只是按顺序记住了每个字!

    魏禹确定了——

    这位被无数人形容成“不学无术”小福王,过目不忘。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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