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细心拂去女子发髻上的落雪,将她斗篷后的兜帽戴上。一双手又落回女子前襟,紧了紧那束着的娟带。
望着面前的小人儿终裹成了一个暖和的绒球,他俊朗的眉眼间瞬时溢出千般宠溺。忍不住抱着她,俯身上前在她额上印下浅浅一吻。
不远处的一幕幕犹如走马灯,与傅恒脑中的记忆相互冲突着。
他不敢想象,那是从她脸上露出的欣然。而记忆中的她,则是立在他身侧显露一脸心痛模样。
她为何会心痛?莫非是因为他把目光始终驻留在一位宫女的身上。那是那一年的第一场冬雪,那宫女三步一跪,整整跪遍了东西六宫。而他却在为那宫女感到心痛。痛的就好似如今这般,肝胆欲碎。
他猝然靠近,是在那二人皆无防备的情况下。尔晴回过头望他,眼中已是惊愕非常。待男子的那双手紧紧覆着她的双肩,收拢并将其握紧时,尔晴的神色从惊愕逐渐转成了不悦,甚至从眼底流露出丝丝冷漠。
凝视她这般,让傅恒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仿佛那一夜的温存,那小嘴里说出的誓约都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她怎能如此?她到底是在作践他,还是作践自己?可他方才看见的,却是女子幸福的模样。是发自内心的,是他想给却给不了的。
“为何.....”男子哑声言道,那声音里夹杂着零星酸楚。如他这般恪守隐忍之人,如今也开始剥落层层防备,愈发显得脆弱,不堪一击。
尔晴在他眼下急急别开目光,她并不愧疚,甚至无一丝怜悯。不看他仅是因为不想再与他牵扯甚多。
她抬起双臂,想将傅恒的手给挣开,可那人竟不给她一点机会,扯住她挣扎的身子,徒然拔高了声音,急切道“为何!?为何要骗我?....喜塔腊尔晴....你不能如此糊涂....不可拿嫁娶之事当作儿戏!.....你会!.....”
“傅恒大人!请您慎言!”
那句“你会”如何还未言说出口,尔晴便立时出声喝止。她也害怕若自己再不开口,那男子会因一时激动说出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来。
其实对于弘昼,她早已在心中暗许,只是时运同她开了玩笑,让她绕了无数道弯路才误打误撞走在了这条通往幸福的细纤绳上。而这喜忧掺半的赐婚,她无法拒绝。便只能甘之如饴。
就如傅恒对皇帝的赐婚妥协般,她身在天子脚下又怎能不妥协。
尔晴不再挣扎,而是仰起头直视傅恒的目光。那是她曾经深爱过的男子,那浅褐色的瞳仁里闪烁着各种情绪,她或许能猜到但如今已不愿去猜了。
她甚至是欢愉的,从心底深处不断滋生出的报复快感。原来将一个人的真心踩在脚下是这般心情舒畅。
“尔晴不懂傅恒大人口中的欺骗为何。若大人是说尔晴曾对大人倾心过,那尔晴并不否认。”
诛心的话还差多少,他对她曾说过多少。尔晴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一抹讥硝。她都记得,并且记得十分清楚。
弘昼在旁目睹二人却一直无动于衷,这让尔晴确信对方口中的那句“信你”。不过是还在等她拿出更切实的证据。既如此....
“想来,这一整座紫禁城中有多少宫女不曾对傅恒大人倾心过?家世显赫,一表人才。若能被大人看上可不就是麻雀变凤凰的好事!尔晴向来庸俗,自知无法攀龙附凤,但若能近水楼台,攀上富察氏这根高枝.....也是极好的。”她愈笑愈深,一脸的谄媚令人不耻,可她全然不顾,依旧说着那些人心慾念之下最肮脏的事情。
她知道,他心如明镜,正直无阿,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等人心的腌臜。
“不过那些,都已是曾经了。傅恒大人您瞧!尔晴现在不仅身授抬旗殊荣,还得了一个格格身份。这都得感谢傅恒大人和您夫人的帮扶!至于婚嫁之事,尔晴心甘情愿又何来儿戏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傅恒大人若是听明白了,便放开尔晴,莫要再纠缠。”
曾经,她总是对这个男人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言语恳切字字血泪。可对方总以为她在骗他,回头不屑一顾。
如今,她对着男人巧言令色,竖起浑身尖刺只为扎得他体无完肤。可男人却拿温柔的眉眼看她,对她恋恋不舍。
“不可能...你不是这种人!为何要说这些话来作践自己!尔晴.....尔晴!.....”傅恒唤着她的名字,似乎想将她从这份偏执中唤醒。他终于明白,眼前女子的所作所为便是从未设想过后果,甚至不计一切后果。明知那些话是拿来刺他的,可他的心却像在被凌迟般。
“怎的不可能?尔晴对您不过是虚情假意,您认清了便快些放手!”从肩上传来的桎梏感,让尔晴紧蹙起眉头。这男人竟如此固执,明明说的那样绝了却还是不肯放开她。
“傅恒!松手!”
那沉默多时的男子,终于有了动静。他起手捉住傅恒的腕子,将其强行扯开。
尔晴好不容易得到松脱,而后身子一倾又被弘昼揽进臂弯里,男人的手搂在她的右臂。落在傅恒眼里,便是一副将她独占的模样。
“傅恒,本王今日不同你计较。但从今往后,还请你对本王的侧福晋多礼遇些。再敢如此放肆,本王断不会轻饶你!”弘昼双眸微微敛起,言语里已饱含几分戾气。
“为何要强迫她!是你强迫她的!弘昼!!”男人赤红了双眼,犹如挣扎在理智边缘的困兽。隐在箭袖下的手早已握紧成拳。可当他挥去时,挡在弘昼身前的,却是那一脸无惧的女子。
傅恒蓦然放大双瞳,眼看着拳头无法收回,最终还是弘昼险极将他拦下,拳头在他掌下一扭,拽着傅恒便往一旁抡去。
男子狼狈摔入雪地,心中郁愤难平,一时竟无法从雪地中爬起。尔晴也是第一次见傅恒这般倾颓,可惜,她的那点同情早被消磨光了。如今眼睁睁看着,也只如看蝼蚁一般。
“富察傅恒,你可看清了?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若你一再挑战,休怪本王出手无情!”
弘昼所言皆是认真,只是如今的傅恒已如墙根的野草,随劲风碾压脆弱的不堪一击。就算亲手杀了他亦无快感。倒是身旁女子,言辞狠绝犀利....让他心里的那份猜忌也彻彻底底的湮灭了去。
尔晴从雪地里的男子身上撤开目光,挽住弘昼胳膊,低声言道“王爷,咱们走吧。”
弘昼不觉舒了舒眉眼,见她模样亦无留恋。天上的风雪渐渐急了,那只挽在他胳膊上的手被他包裹进掌心。稳稳牵着走过那一路冬去春来。
“尔晴.....尔晴.....尔.....”傅恒伏跪在地,长长伸出了手也终是无法触及那人离去时的衣玦。女子在雪幕中越走越远,不曾回头倾听也不会再有留恋。他伸着的那只手最终还是落下,撑在雪地里如支起身体的最后一根支柱。
忽的,一口猩红涌出,点点腥热洒落在这片银白之上。他的身子颓然倾倒,恍恍惚惚瞧着那红色的血点子宛若红梅,也似桃花。
弘昼将她送上马车,从今日开始,整整一月直到成婚之时,他们都不得再相见。
尔晴本已坐进车内,但方才他与傅恒说的那些,弘昼在旁应是听得真切。她想,自己是否该为此解释一番?
车窗帘子掀起,男子就站在车外望着她。仿佛已猜到她有话要讲。
尔晴不由一怔,对于解释,她忽然更想听他心里头的想法。“王爷....您觉得尔晴是那般攀龙附凤之人吗?”
闻言,男子不禁莞尔,瞧着她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怯意。笑道“本王倒希望你能早些放长眼光,这样便不用和....某些人扯上瓜葛。”说到某些人时,弘昼不由顿了顿。察觉到眼前女子因他的话而显露羞怯,弘昼笑意更浓“本王说过信你,便不会疑你。无论你是哪般,本王永远都会守在你身边,陪着你....怜惜你....你说,如今你算不算攀上了龙凤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沉,越沉越沙。好似腻在耳边糅不化的蜜糖。弘昼朝马车一步步走近,那高大的身躯缓缓覆来,说着蜜语的薄唇向她贴去,眼看着便要落在她唇上。
哪怕是隔着车窗,尔晴的脸顿时也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她赶紧放下车窗帘子,缩回靠凳处正襟危坐。耳畔还能听见马车外传来隐约笑声。待她渐渐回神,才发现自己好似被那未拜堂的夫婿.....轻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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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尔晴被赐了婚后,家里的喜事便似乎没断下过。
这不,前些日子刚有大夫来府上替胡绣瞧脉,说她已有两月身孕,如今正是胎气异动,得好好调理之时。尔单听着虽无表态,但每日送去给胡绣的滋补之物多不胜数。
瞧这第一次当爹的,也是慌手慌脚。却令旁人总忍不了要羡慕一番。
尔晴从炖盅里盛出一碗人参鸡汤,舀去面儿上的一层油花递到胡绣手里。
胡绣讪讪接过,止不住笑意道“这怎好意思劳烦你,让丫鬟做就得了!你还这般辛苦。”
尔晴一壁听她说话,一壁将炖盅的盖子阖上,以免鸡汤失了温度。“嫂子有所不知,我本就在宫中伺候人惯了。这些事儿啊,做的比吃的饭都多。哪会觉得辛苦。”她坦诚言道,视线却落在胡绣还未显怀的肚子上。浅浅一笑。“倒是嫂子体虚,可得多多进补些!瞧我哥那模样,巴望着你能生出个大胖小子呢~”
“可不是嘛!”胡绣边言边笑,眉头却略略一皱。许是觉得这幸福来得太多倒也成负担了。
勺中的鸡汤稍稍凉了些,胡绣便饮下一口。旋即又好似想起了什么,那汤勺叮当一声敲着碗沿落进碗底。胡绣将未喝完的鸡汤往桌上一搁,目视尔晴认真道“你哥好是好,但就怕这热乎劲儿撑不了多久。我听说京城里那勾人魂儿的临烟阁又回来了!....”
临烟阁又回来了?尔晴以为慕容萧不会再做这些生意。一时之间倒有些愣神。本想安慰胡绣几句,可话才到嘴边,杜鹃便急急忙忙跑进屋来。
从她手里递来一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尔晴当着胡绣和杜鹃的面打开,只见一方锦帕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封书信。
【青儿亲启】那四字,让尔晴只觉来之甚巧。可谓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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