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这道宫墙,似乎连迎面的风里,还带着曾经那一丝丝茉莉花的香味。
她将手覆在那扇厚重的朱漆铜钉门上。使了劲推去,户枢间发出一声迟缓而沉闷的叹息。满眼皆是苍凉。
她站在院中,凝望熟悉的一切,仿佛时光在一瞬开始倒回。
院中渐渐热闹,缁色衣裳的少女端着一盘江米年糕向她凑近“尔晴姐姐,这是我刚做好的!娘娘那儿已经送去了,这些留着给你吃。”
她微微一笑,用手指刮了一道那邀功似的小人儿俏丽的鼻尖,嗔道“可是又偷偷做多了?小心娘娘见了责怪。”
“哪能啊!娘娘可还不是最疼咱俩~”
缁衣少女笑着将年糕递去她唇边,她才张嘴咬下一口。正殿内雍容的女子便端着一碗白乎乎的糕点缓步出来。
见着她俩,娇如芙蓉的脸上带着楚楚笑意。“本宫刚想说这年糕凉了便生硬了,没想到你俩,竟是比本宫还懂行些。”
那年午后暖阳下,她们三人无尊卑束缚,如昔日友人般坐在小院中,一同品尝那道还带着温热的江米年糕。
她就如此痴痴望着,看她们三人嬉笑玩闹,看她们三人逐渐的,逆着光消失在这片斑驳的院落中。
长春宫外,鬼鬼祟祟的宫女似乎还带着几分胆怯。在望见敞开的宫门内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子时,她才稍稍宽心,跨入门槛走近女子身侧矮身道“奴婢给慎茹格格请安。”
仓促敛下眸中眷恋,尔晴回首望着来人,笑道“还称呼什么格格,你我便如曾经那般,只管叫一声姐姐便好了。”
“尔晴姐姐...”她说着,双膝微微下蹲,竟是要跪去地上。
尔晴匆忙扶着,见她眼中充盈感激之意,顿时便了悟道“我既已将你从辛者库带出,你便好好侍奉皇后娘娘,不必再对我拘礼。”
那年,富察容音在长春宫内孤独离世。皇帝震怒,本是要将一宫的奴才赶尽杀绝,可此番做法太过血腥。也不符他明君之治。遂将这一宫的奴才统统发配进了辛者库做下等苦力。
尔晴得知后,花大把银子买通宫中太监让人从辛者库中调出原长春宫宫女琥珀,现名昭儿。在翊坤宫新继位的皇后辉发那拉氏跟前当差。
一来,以后宫的势力来讲,皇后执掌六宫乃中宫之首定是能护好昭儿。
二来,要说后宫里与令妃势力冲突最大的,也当属皇后。这样,尔晴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倚仗会是个同令妃互通一气的。
这一年,她有心安排,让昭儿去探寻宫中那些曾经的蹊跷事。昭儿也断断续续给她捎去过一些消息,但意义皆不大。
如今,她以格格身份再次进入后宫中。悄悄约出昭儿在这荒无人烟的长春宫内见面,就是想询问她是否还有旁的消息。
“尔晴姐姐,奴婢确实打听过了。但那些人嘴里都严实着,就没一个肯吐出话儿的。”昭儿一边说着,一边搓着那双冻红的手。似乎也在紧张着。
尔晴稍稍安慰她几句,将手里的暖炉递给她。“无妨,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那些个太监们还能和钱作对?”
“恐怕并不是钱的问题...”说着,昭儿摇了摇头也顺手挡回了暖炉,面上颇有些为难。一双眼睨向宫门外,似谨慎小声道“奴婢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奴婢听说,姐姐正在查的这件事儿,好似有旁人也正盯着呢。奴婢猜想那人定是下了封口令,让这些太监奴才们各个都闭了嘴。以奴婢这样的身份,许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尔晴闻言,双眉不由紧紧一蹙。打心底里蔓延出一丝丝寒意。纵使手里还端着暖炉也不顶用了。
究竟会是谁也在查探此事,莫非是有人要存心阻挠她?
须臾的沉默后,尔晴顺了顺眉眼,再度握着昭儿的手笑道“没关系,你若是为难便不要再查了。此事,我再想办法。”
昭儿似乎还想再对她说些什么。但尔晴此次进宫并不是来闲谈的。她还有正事要办。
算了算时辰,那人也快到了。她得赶着去乾清门外迎接。所以便不再与昭儿拖沓,嘱咐她几句便要她仔细回去,莫被旁人撞见。
那人进宫的马车,只能停在太和殿前。穿过三座大殿,他一路走来,如遥遥江上仅有的那一艘船。带着救赎与希望,落在尔晴眼底,便成了世间的永恒。她知道她不会再被囚困于孤岛,她也知道她的那颗心终将找到归宿。
直到那人越走越近,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巍然伫立。犹如坚壁城墙般将她团团笼罩,似能挡去她所有的彷徨与不安。尔晴知道,这便是真实的,不会在光影下消逝的。
她顺下眉眼,墨色的狐领斗篷束在颈上,几只青翠蝶样发饰稍加点缀。衬着她一张略施粉黛的小脸愈发明艳动人。只见她耳畔的明珠轻轻一晃,斗篷下的身子袅袅一低,柔声言道“尔晴,见过王爷。”
今日,尔晴与弘昼入宫,是特地来感谢天子赐婚。
进入养心殿,两人对弘历一番叩拜感恩后。尔晴只觉天子的脸上似乎颇有些无奈。或许是觉得以她之身份根本就配不上爱新觉罗氏。但她真正担心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出了养心殿后,她所要经历的过程。
眼看她与弘昼即将走出乾清门。站在门外的嬷嬷立时迎上前道“奴婢,给王爷给慎茹格格请安。”
尔晴本想快步离去,但发现身旁之人已顿下脚步。她便不好突兀的独自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对上那嬷嬷的视线,眼中有些惶恐。
弘昼对此倒已是习惯,他不言,只看着那老嬷嬷例行公事般说道“内务府都已准备妥了,还请慎茹格格随奴婢去一趟。”
历来,嫁给皇室的女子,都是要经历过验身这一关。可尔晴一定是不能验的,不然只怕会被株连九族。就算是身旁的男人也未必能保住她。
老嬷嬷见尔晴迟迟不肯同自己离去,心头也有些疑惑道“格格这是怎了?可是身子不方便吗?”
尔晴颤了颤唇,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弘昼打断,只闻他朗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还带着几许安慰。“没事的,你便随嬷嬷去吧。本王就在此处等你回来,别怕。”
她怎能不怕,若是没有那回子事她或许早随嬷嬷去了。可如今听他一言,更是徒增了些羞怯。
她站在弘昼身侧,久久不能动,任那两人将她浑身打量。或许是被瞧得慌了,她竟低低的呢喃一句“我...害怕...”
这一言,霎时惹来两人不解。但接下来,尔晴的手便无预警的伸向弘昼。那只有些微凉带着涔涔薄汗的手,软软贴进弘昼的掌心里。
一瞬,弘昼也不知哪来的心思,只觉那只带着迟疑和胆怯的手,竟是在恳求在依恋在渴望他极尽的呵护。
那份示弱与对他的需要,让他内心喧嚣肆起,鼓如雷动。
几乎毫无迟疑,弘昼将那只女人的小手温柔攥进掌心,五指慢慢并拢握紧。来自男子掌中的温柔与桎梏,让尔晴猜想自己或许又逃过了一劫。
“不劳烦嬷嬷了,本王的女人本王自然相信。这验身便免了吧。”很难想象,刚才还朗朗言语的男子,这会的语气竟带着十足温存。
“可王爷,这不符合规矩啊!历来嫁给皇室的女子,都要.....”
男子厉声将她打断“你同本王说规矩?本王说了相信,莫非你还要质疑本王与格格不成?”
老嬷嬷战战兢兢跪地道“奴婢不敢!是奴婢失言了!还请王爷格格饶奴婢一命!”
男子敛起双眉,朝着嬷嬷怒斥“还不快滚!”
尔晴站在一旁无言望着那老嬷嬷连滚带爬起来,边退边走。心下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时才察觉那只依旧被他紧紧握着的手,传来灼人的温度,令她小脸顿时红成一片。
“王爷....真的相信尔晴吗?若是尔晴....骗了王爷呢?”
她不自信,所以便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哪知抬眼望去,却见他眼底洒下万般柔情。那只充斥着力量与温度的手,从她掌上挪开。
接着一双臂膀绕过她单薄的身子,圈着她深深搂进怀中。耳边是他略显低沉又覆着沙哑的声音。
“本王信你。从今往后,本王都信你。本王要娶你,要与你相守一生一世,这一生一世本王只信你。”
乍起的风雪,天空中抖落无数银白,一点点飘散弥漫。却已再无半分寒冷。
尔晴倚在他的怀中,眼望那白色雪花落进他的胸前覆着,融化。忽得眼下一热。湿润的便如这些雪花般慢慢浸润在他的柔情里。
傅谦的棺椁仍未下葬,魏璎珞的脾气又是一日不得消停。这让傅恒深感疲惫,仿佛一夕之间,挺拔的少年也变得苍老疲倦。从狂喜的云端跌入万丈深渊。
因兄弟的丧事,他有数日未去早朝。对朝中之事也难免倦怠了些。只是偶尔会在下人间听见一些议论,那议论有好有坏,却总归让他一笑置之。
若不是眼前真实所见,他亦会将那些虚言埋在心底。
他笑自己,怎么可能呢?那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的女子,此刻竟依靠在他人怀中。熟悉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柔顺温和,甚至是无比的依恋。
他想,一定是那个男人强迫她的。一定是的,他不会相信.....他永远都不会相信。
傅恒一边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但脚下的步子就是由不得自己向她靠近。
每一步都深深嵌进积雪中,那渗透进缎靴里的寒冷,几乎要将他的心生生撕扯开。男子的视线有些模糊,熟悉的雪景,熟悉的宫门。可那熟悉的人却不是站在自己身侧。明明.....他记得,那女子是该站在自己身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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