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一年,除夕夜未央,富察容音骤然薨逝于长春宫内。当夜身畔无人值守,一国之母便这般孤零零的走了,终究是没熬过这人生大起大落之年。
斯人已逝,追忆惘然。富察容音在世时便曾预感自己命不久矣,遂拟了一封书信让傅恒在她死后转交给皇帝。皇帝从傅恒手里接过这封沉重又猝不及防的绝笔信,信上寥寥几言却未有一句倾诉夫妻情义。皇帝悲痛欲绝竟执书信一连御览三日,不分昼夜。只为能在字里行间看出些端倪来,可终究天不遂人愿。那个独自走向黄泉路的女人,始终无法原谅他。
国母薨逝,国之大殇。皇帝用尽一切缅怀之礼来祭奠富察容音,以她最后的遗愿追封谥号孝贤。甚至举国哀悼,禁朝野内外喜闹玩乐,服丧数月不止。而皇帝自己却在富察容音薨逝一月后将令嫔晋封为令妃,虽未在当下行封妃大典,但也让这个女人一下子成为后宫中的佼佼者,甚至是皇帝心尖儿上的宠妃。
尔晴躺在床帐中,望着床顶层层的白纱帐。思绪又被牵回那曾经同明玉一起侍奉皇后娘娘的三人时光。可明玉走了,皇后也走了,记忆中的时光便只能留在尔晴这里。她眼中无泪心绪也异常平静,重生至今,她已然顿悟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比如那个始终与她针锋相对的人,比如那命运多舛的皇后与小阿哥,再比如那想要放下却又不得不提起的仇恨......可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太医院是个从不帮闲人治病的地方,特别还是个戴罪之身。要不是看在李玉的面上,估计会直接将尔晴裹上草席子丢宫外去。最后也只是一番草草治疗,便让喜塔腊家的仆人接回这半死不活的婢女。
她曾经的身份地位便在出宫的那一刻烟消云散,甚至回到家中还不如阿玛身边几个侍妾来的尊贵。他的阿玛三品礼部侍郎文仲,因她所犯之罪被革职留用,而她的祖父来保也被皇帝削去议政大臣之职从正一品大学士降为从一品尚书。如此一来,她这被赶出皇宫的女子,真真是一颗扫把星,祸害了整个喜塔腊一族在朝中的威望及地位。
所以,就算回到府上,这满身的伤痕依旧没人替她医治,甚至还要受到家里人的落井下石,文仲就差没去皇帝跟前儿与她撇清父女关系了。好在几天之后,有人偷偷给她送来一些药品,据说还有银两和补给什么的,但都被她的阿玛文仲和哥哥尔单(shan)给私吞了。
尔晴虽然都清楚,但她也绝对不是那般自暴自弃之人。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养好身子,至少能从这床榻上站起来。有药喝便已心满意足,至于银两她倒不甚在意。若是有人愿意送,她便照单全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从新年过来,尔晴的小院里都是一位叫杜鹃的婢女伺候着。直到入了二月,天气逐渐回暖,尔晴身上的血痂便也开始慢慢脱落。起初时浑身痒的难受,杜鹃老按着她的手不让她挠,可她忍不住啊,一挠便挠出新的血痕来。后来杜鹃干脆束绑起她的双手,身上痒时便用帕子隔着亵衣轻轻搓拭,这才不至于让她新伤加旧患的。其实尔晴哪会不懂,女孩子家家对自己的身子自然是相当爱惜的。可她都这样了,加之年岁渐长。如她父亲所言便是送出去都是讨人嫌的。但杜鹃对她的好,犹如雪中送炭,让她挨过这漫漫寒冬,也让她的伤好的格外快些。
这日午后,有些暖阳洒进小院里。尔晴便让杜鹃扶着她去院中走走。枯瘦的身子因常日躺着,食不果腹又无营养而显得愈发脆弱。所以她只能靠自己多走动走动以免被风一吹便栽了去。却不知今日的院中会闯入一伙杂役,好像也不是自己府上的。
尔晴见他们手里抬着几只木箱,只辨了一眼顿时了悟,定是那男子心细到将她留在长春宫的物件儿原封不动的给她抬回来了。这也好,那里头还留着许多用得着的东西。
她请那些杂役将箱子摆进自己屋中,正要道谢。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浑浑噩噩的隔着小院的墙便传了进来。
“唷!这么多箱子呢!都是啥好宝贝?又是那一等忠勇公傅恒大人给送来的?也让我好好瞧瞧!”尔单显然是喝醉了,歪着步子从小院门前一路走近尔晴身侧。她的哥哥在外貌上同她一般,皆是普通长相。可在个性上确是南辕北辙,尔单成日游手好闲,仗着家中有几分资本也不考取功名也不谋求生计,只顾自己吃喝玩乐,犹如一个纨绔子弟。尔晴并不喜欢这个哥哥,哪怕是一母同胞,她也不喜欢,甚至看不起这个比自己长了几岁的哥哥。
“尔单,你喝醉了,赶紧回你的院子去。”尔晴蹙眉斥他,却因为身子虚弱而发不出太大声音,但尔单还是听明白了,只见那人侧过头,醉醺醺的睨着她嗤笑道“怎么?我可是你大哥!你不称我声大哥就算了,还敢直呼名讳!若不是你,咱们家能落魄吗?哥就要你点儿东西怎么了?不肯了?”
“你要的还不够吗?之前那些不都已经给你们了。至于这箱子里全是些女儿家的东西,根本不值钱,你要去了也无用。”
眼见尔单越过她想要进屋,尔晴匆匆上前阻拦,却被尔单一臂挥开,若不是有杜鹃扶着,尔晴差点摔地上去。
“啧!什么值钱不值钱的,若不看看哪知道里头是个什么名堂!”
尔单骂骂咧咧的走进屋子,开始肆无忌惮的翻找起木箱里的东西,却只翻出一件件女式衣裳和不值钱的旧物。气得他将手里的衣物一抛,指着尔晴骂道“就这些个东西,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呢!敢情那富察家的小子根本没把你放心上。想想也是,就你这歪瓜裂枣的哪能让别人看上!”
“这些东西全是我以前在长春宫的旧物,本就不值什么钱,你莫要再胡说八道了!”想来,傅恒偷偷给她送钱送药的已是闹得府上人尽皆知。虽然她不介意傅恒破费,但她十分介意自己兄长口中的那句歪瓜裂枣。如今,直往她心窝里戳。
“得了吧你,伺候了先皇后那么些年,也没捞着什么好处,甚至都没给自己找个像样的人家。最后还落得个被赶出宫的下场,还真指望在家靠阿玛养你呢?我喜塔腊家怎就出了你这么个扫把星!”
一句又一句,一言又一言,尔单喝醉了直接把对亲妹的怨恨诉了个干净。但他真正气的并不是今日没捞着好处,而是从前几日开始,富察家那小子便不再往府里送东西了。
尔晴面无表情听他把话说完,被杜鹃搀着的手有些颤抖,但好在她及时克制住了。她并不知道傅恒给她家的补给断了,因为她的药还有些剩余,至于旁的她也一律拿不到。所以全当尔单这席话是冲着她发酒疯呢。
“说完了吗?说完了你便走吧。莫再进我的院子,晦气!”尔晴冷言相对,瞧着尔单的目光更是毫无感情。这个家对她来说早已没有立足之地。
“你说谁晦气呢?说谁晦气?!”
尔单趁着酒劲儿,过去便要拽尔晴。却被冲进院子的女子揪起了耳朵。尔晴再回头一瞧,好嘛,这不是尔单的发妻,自己的大嫂胡绣嘛。
她的大嫂胡绣是个地地道道的泼辣性子,虽见面甚少,但只要见到,三次里总有两次是她在教训尔单。尔晴在心中窃喜,摆着一副看好戏的心态,目送胡绣揪着尔单的耳朵走出小院,一路还听他们说外头站着个姑娘什么的。尔晴顿时便有些好奇,遂嘱咐杜鹃收拾她的箱子,自己则跟在胡绣和尔单后面,偷偷看看热闹。
外头的庭院不大,却也妆点的雅致。这都得夸尔晴的阿玛喜塔腊文仲常以书香门第自居。虽然他的儿子不学无术,女儿又只是个宫女。但他却不能失了文人的那份清雅,所以这院子以竹居多,而后是两株红梅,点在一片竹林的入口处仿佛在迎宾入门。
尔晴就躲在这片竹子后边,悄悄从翠竹中向外探去。只见一位婀娜俏丽的女子伫立在红梅边,那点点红梅与她交相呼应却总不及她的十分之一,这样的女子却在自己大嫂的口中是个倌。可偏偏就是这个倌,将自己这位大哥迷得那是神魂颠倒,甚至到了要休妻另娶的地步。胡绣自然不依,揪着尔单的耳朵便要和倌当面对质。而那俏生生的女子倒也不仓促,玉指纤纤撩起鬓边碎发别于而后,仅是这一个动作便有诉不尽的万种风情,直把尔单看的一愣一愣的。
她缓言道“夫人莫生气,奴家怎会真让尔单大人娶了奴家,不过是想念大人特地过来探望罢了。若是让大人和夫人不高兴,奴家走便是。”她碎步一移,婀娜的腰肢便若无骨般扭了过去。尔晴见过皇后的端庄,也见过令嫔的娇媚,却从未见过青楼女子身上的这股子骚浪,就算是江璇儿也非这般,浑身上下似只为让男人带着慾望。
尔单见那倌要走,哪肯轻易放她。一只手伸去,却只抓住那倌的衣袖一角。女子似有触动般,依依回首,目光由下至上将她委屈又宛若含春的眸子瞥向尔单。纤臂轻轻一挣,那衣襟便从尔单手里滑了出去。未言语却仿佛诉尽了无限痴心与不舍。这样的女子别说是尔单,就是尔晴看着都想怜她一怜。
果不其然,尔单瞬时睁开胡绣,追着那女子便跑出了府。气的胡绣跺脚直骂那女子不要脸,却不敢将对丈夫的不满诉说出来。
尔晴回到屋中,对着那一只只木箱若有所思。这时杜鹃正好为她把药端来,她倒未像往常那般嫌苦,而是一口喝干。杜鹃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却听见自家小姐要她将其中一只木箱打开。杜鹃照办,尔晴起身过去往那打开的箱子里翻找了几遍。果然从一堆旧物低下挖出一只锦盒来。这东西本就是用来哄女子的,她用不上,那就给能用上的女子吧。
几日之后,尔单再次出府,却被一个矮小男子劫持。要说到贪生怕死,他尔单认第二绝对没人敢抢第一。那明晃晃的刀尖一抵着他,他便慌了。任由那人将他劫持到某条无人小巷。
本以为对方是要钱,殊不知当他都掏出钱袋时,那人却抬头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望着他。那无几两肉的脸上,带着狡黠。确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冲他笑。尔单有些发愣,但没过多久便拽起那人的领子训斥道“谁让你出府的?还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尔单,我知道你去见谁。”尔晴拍下尔单那只揪她衣服的手,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锦盒。尔单一看便知是值钱货。正想去抢却被尔晴抓着挪到了身后。“我也知道你想要这东西,给你可以,但你得带我一块儿去。”
“糊涂!那地方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去的?”一听尔晴也要跟着去,尔单便觉得别扭,顿时拿起了兄长的架子。
尔晴也不示弱,再次伸手在尔单面前晃了晃那只锦盒,挑起眉角笑道“这珍珠粉可值不少银子呢,若是给了那姑娘,定会让她高兴的。尔单,这买卖不亏。何况我只要你带我去一次!”
望着那只锦盒,尔单甚是为难。他既想要那珍珠粉又不想自己的妹妹去那风月场所。可眼前的尔晴却穿着一身男装,带着一顶瓜皮小帽,甚至连辫子都打好了。
尔单一思量,罢了!反正尔晴现在看起来就是个男子,带去了也无妨。大不了就是长长眼的事儿。可他对那姑娘的真心却不能丢啊。见色起意的尔单还是答应了尔晴,却听自己的妹妹说要到了地方才将盒子给他。他呲了一声,心想这小丫头贼了,可没小时候那般好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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