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外石阶下跪着乌泱泱的一群人,环绕四周的白纱灯将这一年中最长的夜照的犹如白昼。
那些待查验的奴才分成男女两方,由宫人引入偏殿,女的让宫里的老嬷嬷查验,男的则交给李玉查验。查验完的再回院子里跪着,只等皇帝下令。
弘历倚靠在长春宫殿内的金丝楠木椅上,神色凝重。就连小太监端来的脚炉也被他踢到一旁。望着殿外人群,如今心中唯有那身为人父的忧心。
就在这一片惴惴不安的静谧中,有两个太监压着一位中年妇人进殿。才见着皇帝,中年妇人便倾身跪地,浑身栗栗而颤。在这寒冷冬夜,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将她全脸糊作一团。只见她无血色的双唇颤巍巍的说道“皇上,奴婢真的不知七阿哥为何会染上痘疫。奴婢...奴婢自个儿并没有得呀!”
弘历瞧着那人模样,冷哼一声,骂道“你身为永琮乳娘,整日与永琮形影不离!若不是你传染,他怎会患上这天花之症!你说你没得,叫朕如何信你!”
“皇上,不瞒您说...奴婢少时得过天花。这病症得过一次便不会再犯....不可能是奴婢传染给小阿哥啊....”
乳娘说的一把鼻涕不把眼泪,但皇上仍是不信,当着众人面要宫人扒下乳娘衣服让许儒查验。经许儒再三辨认,乳娘确实未患有天花之症。
而就在此时,偏殿传来一声呼呵。老嬷嬷压着一名女子去到皇帝跟前,许儒亲自用沾了药水的帕子挡在皇帝面前,只待那人渐渐走近,弘历也将她看了个明白。
“你是...皇后身旁的大宫女?”
“皇上明鉴,奴婢确是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但奴婢并未得天花啊!求皇上明察!”
就在刚才,那位老嬷嬷扒下她的衣服,瞧着她脖颈处那两颗鲜红的痘印便说是天花。明玉气急,心想自己从未靠近过染上天花之人。每日更是按照宫中规矩清理自身。怎会平白无故的染上天花。她自是不信。
弘历闻言,想起之前乳娘的一席话倒也不再意气用事。只是那微敛的眼眸带着凝滞不化的寒意,直逼明玉而去。只听他沉言道“有没有染上,让许儒一验便知。来人!验身!”
这是要在众目睽睽下扒了明玉的衣裳,可她还是一位人事未经的黄花闺女。怎也不能在此毁了清白。
一时间,殿内哭声阵阵,惹得皇帝心烦。连许儒也有些看不下去,便求情让明玉姑娘去帘子后验身。怎知皇帝怒目而瞪,亲自上手扒去明玉旗服。那惊叫之声还未平息,皇帝一眼便见着那两颗红色痘疹。登时怒意翻涌,手掌掴向明玉面颊斥道“混账!还说自己未得天花?!还要朕明察?!”
明玉被那蛮横的力道掴倒在地,一时也失了神。不知要如何辩解,只觉浑身冰凉刺骨。她想起尔晴,想起海兰察,想起那一个个曾保护她,而今又都不在身边的人。她究竟是该活着,还是该死?为何活着竟如此困难....
“说!你是如何染上的?又是怎么传给小阿哥的?你留在皇后身边,莫非还想害了皇后?!”皇帝的疑问,一句句刺心而来。却全是明玉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她不过平平常常的过日子,用心侍奉皇后,用心照顾小阿哥,小心翼翼的在这后宫里生存。而这天花就像一张无形的罪状,将她这一生的忠诚,皆落上了一个蓄谋的罪名。
“朕以为,皇后温淑贤良,她身旁的婢女也各个敬小慎微。没想到啊!你们还真是皇后身边的一群好奴才!”
从之前的那位婢女,再到现在这位。皇帝不由冷笑,怪不得皇后行事越来越乖张,原来都是这几位宫女搞的鬼。
“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真的不知道怎会染上天花....奴婢更无心传染给小阿哥和皇后....奴婢真的冤枉....”是生还是死,全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但求生的欲望,谁又会没有呢。可明玉不知,能击碎她的不仅仅是皇帝的疑心,还有那早就织下的大网。
“皇上,这是在那位婢女房里找着的。”
说着,有太监呈上一双布靴。无论大小还是样式,皆是给男子穿的。
皇帝双目充血,紧紧盯着布靴,已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将布靴丢到明玉眼前,而那衣衫散乱的女子,竟如珍宝般抱起布靴,小心翼翼的藏进怀里。
跪在殿外的魏璎珞,将一切目睹。没想到,老天爷竟要如此帮她。她在心中狂喜,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待她起身走去御前,一众人便将视线对准她这个不请自来的人。
“皇上明鉴,奴婢曾亲眼见过明玉去慎刑司。据说这宫里最早出痘疫的地方便是慎刑司。而明玉想必是从那里回来后便不小心染上了。”
“魏璎珞!你胡说!”望着那加油添醋,巴不得将事情闹大之人。明玉恶狠狠的斥道。
“皇上,您瞧她手里的那双布靴,想必定是和慎刑司的某些小太监不清不楚才会留下。不然怎能如此珍惜这双布靴,瞧她还抱在怀里呢。”
魏璎珞想那布靴既已被她抱在怀里,怎也得给她弄个私通太监的名头。这是她自找的,正好能坐实了她去慎刑司私通的罪名。呵,老天爷要帮她真是挡也挡不住。
“魏璎珞...你!你竟如此恶毒!...这靴子根本不是太监的....奴婢....奴婢也未去过慎刑司....”这双布靴,是海兰察偷偷捎回给她的。若是她说了便会污了那为国殉命的忠魂。而慎刑司里的尔晴,她也不能承认去见过。不然尔晴也会遭受牵连。横竖都是不能说的。却不知她的这份犹豫落进魏璎珞眼里,更让魏璎珞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哼,有没有去过,叫来慎刑司的赵嬷嬷一问便知。皇上,奴婢请您唤赵嬷嬷过来询问。”
魏璎珞一叩首,让那沉浸在两人对话中梳理其意的皇帝猛然回神。他虽知道这个叫魏璎珞的婢女巧舌如簧,能说会道。但此时他心头的怒气早已大过理智。
没过多久,慎刑司的赵嬷嬷便被唤道御前。一见着明玉,便言之凿凿的确认道明玉确实去过慎刑司。
明玉怎也不会想到,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魏璎珞。
这时,偏殿的太医们全都聚集到了正殿中。众人面色悲戚,神情如墨夜般沉郁凝重。
只见为首的太医令许儒颤着唇说道“皇上,奴才等竭尽全力也未保住七阿哥....如今.....七阿哥....已薨逝了......”
皇帝站在殿中,身子猛的一震,而后便如随风倾倒的残垣般跌坐椅中。长春宫内外哭声四起,在这冬至夜空久久回荡,无法平息。
连夜,明玉被压入慎刑司。皇帝悲戚之余便下了处死之令,甚至为征求皇后之意。
冰凉而潮湿的石阶,明玉是赤着脚进来的。她突然能体会到尔晴被关押进慎刑司时的那份恐惧与无助。
但此时,她除了恨便是对这世间的失望。仿佛受了捉弄般,明明想死却死不了,想活又活不成。
一连串铁链拽地的声音,尔晴从木栅里向外寻视,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被人从眼前押送过去。
“尔晴姐姐...替我报仇!是魏璎珞!!尔晴姐姐....替我...报仇....”直到那人被绑上吊台,呼声才遥遥传来。尔晴便觉得连呼吸都要窒了去,从狭窄的木栅里伸出手,却拽不出被倒吊去浸入水中的明玉。
她的指甲,深深刻进那一道道石缝中。顿时鲜血在这些石缝里汇聚,丝丝缕缕的往那方处刑台流去。
“明玉!明玉!!!你们住手!快住手!!到底是怎么了!?告诉姐姐!!....明玉啊.....明玉.....”
尔晴用了浑身的力气,将自己卡进木栅里,可是那木栅缝隙太小,哪怕她把身子折断了也无法出去救回明玉。只能眼睁睁看着明玉在自己面前被处以溺毙之刑。
这一夜,是尔晴两辈子中最漫长的一夜,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心中悲无可悲,便只是不由自主的干呕。那吐出来的胆汁混着血水似乎要将她淹没在这无尽的黑夜中。空洞的望着那冰凉石顶,尔晴忽觉眼前漆黑一片,第一次失了求生的意志任凭自己倒进混沌深渊。
焚烧炉边,站着两个烧火的小太监。火光映在他们脸上,红扑扑的,却又毫无暖意。
只见其中一个手里拾起一双布靴,翻开看了看,便取笑道“这什么呀?绣的可真难看,瞧着倒似个四不像!”
另一个凑上前瞧了瞧,立即捂鼻道“哎呀!这双靴子晦气,听说是染了天花之人的。你快丢进去烧了吧!别沾上这要命的毛病!”
那举着布靴的小太监一听,急急就将那双布靴丢进焚烧炉中,而后还晦气的掸了掸手。待东西烧完,两个太监便相继离去。
彼时,炉中还剩一点火星,但靴子早已化作灰烬。没有人知道,那曾是两个人在这深宫里相爱过的佐证,也是两个人到死都不愿抛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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