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深坠

    “谁在那里！”

    尔晴刚要攀上江府围墙的手被这一声呵斥生生打断，回头望去只见一侍卫模样的人正举着火把朝她走来。本想借着夜色爬墙入府，奈何她个头不够，还未攀上一半便被江府外巡逻的侍卫撞见。

    来不及看清那侍卫的模样，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尔晴掉头就跑。而巡逻侍卫怎会轻易放过这怪模怪样之人。见他想跑，还用不上半成功力，脚尖一蹬在空中踏出几个云步便来到尔晴身侧。结实有力的手将她的肩膀牢牢桎梏，只听那人得意的说道“还想跑？也不瞧瞧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手掌下那可疑之人的肩骨既窄又小，海兰察看他矮了自己半个脑袋还以为是个勘勘长成的少年。直到他将那人的身子转过，火把往对方脸上照去。熟悉的眉眼正惊慌失措的望向他。

    “尔...尔晴？”

    “海兰察？....”

    认清模样后二人皆是一怔，倒是海兰察先回了神问起尔晴此时怎会只身在外，还穿着一身男人的衣裳。尔晴有些心虚的将视线挪去别处，随便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居然把海兰察给蒙混过了。也不知这大咧咧的个性是不是从明玉那儿传来的，反倒让尔晴松了口气。

    “海兰察...你能不能帮帮我？”见他疑心已退，尔晴便指了指身旁那堵高出她一人之多的围墙。就她现在这模样想走正门是不可能了，而今又攀不上这高墙。只好让海兰察替她想想办法。

    “这还不简单，来，上来吧！”海兰察双手交叠于身前，半蹲着掌心朝上，示意尔晴踩着自己的手登上围墙。这是他们男子小时候最习惯的攀墙方式。尔晴也不知海兰察这法子好不好使，尝试着抬脚踩在他的掌心。只见他奋力一托，尔晴顿觉身子上扬，眼看人是上去，可却挂在那围墙尽头怎也无法将垂落的身子挪上去。相对于臂力较弱的女子这法子自然是行不通，尔晴回头望向地面的海兰察，一脸求救的模样。海兰察一拍大腿，怪自己没把尔晴当成个女子，眼下即伸出双手，将尔晴从高墙上摇摇晃晃的抱了下来。

    “抱歉抱歉，是我疏忽。”海兰察话音未落，像将功折罪似的搂着女子一把打横抱起。还不等女子惊呼，他已经抱着她跃上墙头。嘴里还不由念叨“尔晴，你可比明玉沉多了！”

    尔晴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听他说话旋即黑下脸，自嘲道“是是是，知道你的明玉身姿轻盈。我呢，就是个胖墩子行了吧！”

    海兰察嘿嘿一笑不由耳廓飞红，他本就是个活泼的个性，嘴损也是寻常。但尔晴的自嘲却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些。

    再次抱起尔晴由墙头跃入江府，下落后不远处正是尔晴所住的小屋。她能如此轻松的回来，全亏得海兰察帮她。

    “多谢你啊，海兰察”

    “哎呀！不用不用，与其谢我不如在明玉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说起明玉，海兰察的口气不禁多了些腼腆。

    “放心吧，夸人这事儿我在行！”

    尔晴信誓旦旦向他保证，海兰察却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对尔晴笑说“对了！刚才那句话是逗你的，其实你一点儿都不沉！”说完便贱兮兮的跑了。

    “你！....”尔晴一时语塞，总以为是自己来到江南后，偏爱江南的糕点吃多了发胖。没想到海兰察这小子逗她呢。

    此时，从松林一路暗中相随的男子将二人嬉闹的模样尽收眼底，面上的神情更是犹如这愈发漆黑的夜般沉凝。

    -

    回到小屋，尔晴赶紧换了身平常的衣裳。再出门，见屋外墙壁有斑驳灰渍，她顺手抹了一些在双颊才敢往沁芳斋去。

    当她匆匆步入殿内。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这副冒失的模样所吸引。其中还有来自天子的俯视，气势更是咄咄逼人。尔晴也未曾想皇帝此时仍在，惶恐间噗通跪倒，磕头向皇帝行了大礼“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历的视线犹如刀锋，此时更是对尔晴的贸然闯入颇感不悦。那刀子似的目光在尔晴身上细细的搜刮了一遍，回头对皇后似笑非笑的说道“朕瞧你这宫女，倒像是打仗回来的。”

    本来她诞下皇子，该是一件高兴事。但今晚也不知怎的，皇帝的心情似乎极差。对她倒是如常，但对自己的婢女，便不会这般客气了。富察容音旋即皱眉斥道“尔晴！你冒失惊扰了皇上，还不出去领罚！”

    “罢了罢了，今日皇后为朕诞下嫡子实属辛劳，本该大赦天下。这罚便免了吧！”

    都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喜怒无常旁人又怎能参透。见皇上赦免，跪于寝殿内的尔晴急忙谢恩“奴婢谢皇上开恩！奴婢谢皇上开恩！..”背后不由出了一身薄汗。

    弘历却根本不在意那谢恩，只是握住皇后有些冰冷的手，缓道“皇后便好好休息吧。永琮有乳娘陪着，皇后也不必担心了。只管养好身子，明日朕再来看你。”说着，已是一副要离去的模样。富察容音对着他点了点头，眼中尽是恋恋不舍。却也开口道“臣妾恭送皇上。”

    “奴婢恭送皇上！”

    不怒自威的天子从尔晴身边走过，每走一步都让尔晴觉得心中震颤。也不知哪来的不安，总觉得天子的目光似乎一直驻留在她身上，犀利而冰冷。直到那视线随着皇上走出寝殿才稍稍舒缓些。

    皇后倚在床中，果不其然问起她为何晚归。尔晴顺下眉眼，恭敬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刚才见热水不够便到火房烧水去了。一时也忘记了时辰，所以耽搁了。”富察容音瞧她双颊两侧沾着黑灰，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倒真像是生火回来的。便也不再计较。

    这时抱在乳娘怀里的七阿哥永琮突然哭了起来，尔晴有些好奇正想过去看看，却被奶娘喝止“别过来，你身上怪脏的。可别把什么污秽传给小阿哥！”乳娘谨慎尔晴也无法，只好顿下脚步站在稍远处观望那新生的小阿哥。皇后见状，轻轻扶了额叹道“尔晴，你先退下吧。晚上有乳娘和姥姥们照看便可以了。”

    “是...奴婢告退...”尔晴见一切如常，心中大石落地，想来今晚的事总算可以翻篇儿了。

    沁芳斋外，弘历抬头望了望高悬的明月，回头对身旁的李玉说道“你去把傅恒找来，朕有话要问他。”

    -

    值守时间一到，海兰察便与人换了班回房休息。才进屋就见傅恒正背对着门换下身上内衫，那内衫本该是白色，而傅恒换下的却沾着显眼猩红。海兰察见状，不由眉头一锁好心询问“怎么了傅恒？是不是遇上刺客了？”

    哪知他话才问出口，傅恒便甩下手中干净的内衫。再回头阴沉的脸上看不出息怒，倒是他赤倮的胸口处结着一块朱红色的血痂。

    顿时，一道掌风朝海兰察迅猛袭来。这架势怎也不像平常那般闹着玩的。一时间海兰察竟莫名其妙接下傅恒连环攻势，却又因为不敌他而败下阵来 。他的右手被傅恒反剪在身后，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吼道“哎哎哎！快放手！我的手都快被你折断了！！”男子听他求饶，只是稍稍松了些手，倒也没把他放开，反而开口冷森森的问道“海兰察，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的志向？”海兰察听他讲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起平日里最大的理想便是保家卫国，自己的志向当然也是如此。

    傅恒听他把志向说的远大，嘴角略勾起笑道“你确定要上战场杀敌？”

    “男儿本就该抛头颅，洒热血！若是能上战场杀敌便是我毕生心愿！我还能骗你不成？！”

    海兰察语气坚决，傅恒这才满意的将手松开。嗤笑一声道“好！甚好！”

    就在二人说着志向时，李玉已经闻声寻来。见傅恒刚好在，便开口宣他“富察大人，皇上有请。”却又因见他衣着不整，狭长的眸子里顿时多了些猜忌。

    -

    终于到了回銮之期，御船一路向北，沿途桂花飘香，已是入了金秋时节。

    船队行至台儿庄附近稍作停歇，此处便是傅恒等人去往金川大营的集合地。眼下皇后正带着几位随行的婢女下了船与傅恒道别，其中便有尔晴在侧。

    他们姐弟二人聊得真切，尔晴的目光却全被乳娘怀中的小阿哥吸引去。那出生时还皱巴巴的婴孩如今已全然发成了个胖团子。白白嫩嫩的直叫人想捏一把那小脸。尔晴瞧那小阿哥永琮吸着自己的拇指，双目紧闭小脸蛋儿鼓鼓囊囊的煞是可爱。不由笑起想逗逗那孩子。但乳娘似乎对旁人都防备的紧，哪肯让尔晴轻易碰触。见她的手鬼鬼祟祟的伸来，乳娘身子一转竟用后背挡住尔晴。

    那一幕，皇后未曾见，却被傅恒看个明白。只因男人的眼神未从尔晴身上离开过片刻，见她那般痴迷自己的外甥，不由向一直叮嘱自己的姐姐恳求道“姐姐，可否让臣弟也和七阿哥道个别？”

    富察容音知他疼爱外甥，便唤了乳娘将永琮抱来。哪知傅恒竟阻止，指了名的要尔晴抱过小阿哥。富察容音虽有疑虑，却也允了。只见尔晴从乳娘手里小心翼翼的接过七阿哥，还没高兴几许便挪着步走去傅恒面前。

    这时，一旁的嬷嬷见风起。便对皇后说道“娘娘，河边风大，咱们要不先回船上歇着吧。”

    “也好，乳娘留在这。一会记得将七阿哥抱回来。”到底还是不放心未生育过的尔晴，富察容音只好留下一位乳娘看紧尔晴手里的小阿哥。

    待富察容音上船后，傅恒脸色忽变。厉声对一旁的乳娘说道“你去边上待着，别在这儿碍眼！”

    “可...皇后娘娘要奴婢在这儿.....”

    “放肆！难道我在这儿看着你还不放心我怎的？！”傅恒口气愈发严厉，尔晴却噤声不敢多话，眼下更怕傅恒吵醒怀中的小阿哥。

    “大人恕罪！奴婢这就走....”

    乳娘被傅恒的训斥吓得急忙退去，直到站在稍远处的河堤边才停下脚步。这下，再没有什么旁人瞧着他们。傅恒缓下脸色目光微垂，望着她和她怀中的外甥，忽然满足一笑。他想若是这一家三口能成真便好了。

    忍不住伸手逗了逗襁褓中的婴孩，只见小阿哥脸蛋儿一皱，有些嫌弃傅恒的手指在他脸上戳弄。尔晴见他再戳下去，小阿哥指不定要哭了。便抬头想阻止他。谁知一对眼，男人眷恋温柔的目光也正好锁着她。尔晴匆匆低头，傅恒竟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像是握着什么易碎的宝物。口中更是柔声说道“那晚，是我冒犯了你。但我说的话全是真的。尔晴....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少爷，起风了。小阿哥不能吹风，奴婢得先回去了。”想起那晚，尔晴依然心悸。说着，便想抽回手离开。哪知那手还未抽回，却被他牵去了唇边。轻柔的一吻印在女子指尖。都说举手起誓，而他却把誓言镌刻在女子指尖。希望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娶她，会与她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皇上，富察侍卫这可是逾矩了。”李玉侍奉在皇帝身侧，望向岸边那对男女。回头再看皇帝一脸漠然，知道帝王的心思比他深沉的多。若不是，怎会选在这一时出船舱观景。

    “哎呀！景致甚好~皇兄可真有眼光，知道此时的江岸叶落金黄，倒是璀璨夺目得很！哟！那是什么？~”弘昼跨出船舱，刚还约他下棋的弘历现在竟要去看风景，他便也好奇跟来看看。眼光四处一瞟，明明是那般漫不经心却依然能看清河岸上与人执手的女子。顿时心头如遭重击，面上却只能笑说“没想到富察侍卫的魅力倒是大，此前不还有位没过门的侍妾，这会便又撬起皇后娘娘的墙角了？”

    “弘昼，住口！”弘历眉头深锁，口气更是不悦。

    “好吧，就当臣弟什么都没说，谁让他富察傅恒是您最器重的臣子！”弘昼笑意如常，与弘历一起望向岸边男女。殊不知握在掌心的那枚玉棋子已被他捏成粉碎。

    船尾处还有另一对爱侣在互诉衷肠，海兰察望着明玉泪痕未干透的小脸，将她搂在怀中好生安慰“你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里难受的紧。”

    “海兰察，你为什么要去金川...如果...如果你回不来怎么办？”明玉抬起粉拳捶着海兰察的胸口，不疼，却让男人觉得酥酥麻麻的。

    “我可是堂堂满洲巴图鲁！功夫又这般高强！怎会回不来呢？”海兰察笑着将她的手拽进掌心，低头吻了吻明玉肿胀的眼睛。“放心吧，有你送我的那双靴子陪着我，我定会平安回来！”

    “你说话怎也不怕羞！”明玉嘴里嗔他，心里却被他的话感动的鼻子发酸。但她不能哭，哭了只会让海兰察更放心不下。想着他是与傅恒一道，便也觉得安心了。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羞！等我回来后便用军功向皇后娘娘讨了你。以后你便是我索伦家的媳妇！”他搂紧明玉，这一去不知生死。但只要想到还有明玉在等着他回来，他便什么都不怕。

    御船再度北上，此刻只有明玉站在船尾望着那一路西行的铁骑。眼中泪光浮动。忽的一枚枯叶自她眼前飘落，她余光瞥见那枯叶坠进河里混入无尽的泥浆中便再也浮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