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贾赦之妻邢氏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和外甥们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头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四人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两辆翠幄青绸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前面一辆上面,兄弟三人坐了后面一辆。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后面跟着兄弟三个,一起进入院中。
黛玉以前只去过贾母院子,现在见到贾赦的院子,度其房屋院宇,知道这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
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四人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
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少爷担心过了病气,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少爷们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四人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
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几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少爷们过去。
于是黛玉姐弟四人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四人到了贾政住的地方,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被她那二舅舅贾政占了的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四人进东房门来。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领着弟弟们在椅子上坐了。
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亦与别家不同,真不愧是“当家老爷”和“当家太太”的住处。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表姑娘和表少爷们到那边坐罢。”
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
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儿几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携弟弟向椅上坐了。
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上次你来也未见,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早就知道他,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也好有借口不理他。
但现在也只能当做不知详情,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
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他们来了,方安设桌椅。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七张空椅,王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又让丫鬟把林修玉、林齐玉、林安玉分别带到右一、右二、左二的椅子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
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们姐弟是客,原应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左手第三,探春右第三,惜春左第四。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
林府讲究惜福养身,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脾胃。
两年前黛玉来时就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今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兄弟三个虽不明所以,但黛玉早有嘱咐,少说多看,他们也就跟着她做了。
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兄弟三个也一一学了。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姐弟念何书。
黛玉道:“我不爱念那些枯燥的东西,父亲也不强求我,只看些杂书罢了。”
双胞胎也答“只刚念了《四书》”。林安玉却是刚启蒙,只认了几个字,还没正式念书呢。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
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心中也好奇,这个贾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
黛玉一见,也是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后来又仔细一想,倒是乐了。可不眼熟嘛,他这外貌打扮不知在书上看过多少遍了。
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
黛玉见天色已晚,最小的林安玉脑袋都如小鸡琢米了,另两个虽还勉强保持清醒,但脸上却难掩疲惫之色。遂向贾母提出告辞,打算回梨香院休息。
临走前,贾母要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的与了黛玉。但黛玉却推辞了:“外祖母,长者赐,我本不该辞,只是我身边的四个丫鬟和两个嬷嬷都是用惯了的。鹦哥若来了我身边,一来现在我身边也不缺人,二来乍来了新人我也用不惯。又因为她是您赏的,我极有可能把她当个吉祥物似的摆那,也不利于我房里丫鬟们间的相处,还不如让她留在您身边用处大呢。”
贾母一想也是,也便作罢。
黛玉知道贾迎春等人,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她也不想身边亲近伺候的人是荣国府的,遂只跟贾母要了几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贾宝玉一时回来,已换了冠带。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也亏得你弟弟妹妹走了!”
贾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并三个兄弟,便料定是林姑妈的子女。如今人已不见,便浑说道:“老祖宗,您也不多留弟弟妹妹一会儿,等我回来见上一面。您跟我说说他们住哪儿,我去找他们玩。”
“你又浑说,今日晚了,你那弟弟妹妹旅途劳累,早早歇了。再说,他们又不单只在家里住一天,明日再见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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