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双渝路路口,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仍旧亮着一串孤独的路灯。黄帅和江一直并排坐在公司楼下台阶上,面前摆放着一排啤酒罐。
公司很多桌子都悄悄空了,今天江一直又说谁愿意走就可以走,明天恐怕都会没有人来了。江一直和黄帅喝着啤酒,黄帅还是清醒的,面无表情,脸色冷清。江一直喝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
“黄帅,现在再叫未来合伙人开会,还来得及吗?”江一直晕头转向问。
黄帅苦笑:“大哥,你后知后觉啊。我早就叫你叫上大家一起解决问题,人多力量大,你不听。明天他们还会不会来都不一定了。”
他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袋子丢给黄帅:“给,里面有我六套房的房产证,你和公司的房子一起拿去抵押。赔偿方案不用做了,加上财务账上的钱也差不多够了吧?把项目钱和赔偿款还上吧,我怕明天酒醒了我就舍不得了。”
黄帅接过信封袋,先搁在一边:“我还有点存款,兄弟们给你凑点。别公司穷了,你也变光屁股。”
江一直说:“公司空了,女人也没了,我还要这些有什么用。”
“你至于吗,你缺女人吗?你身边女人从没断过啊老哥。”黄帅嘲讽。
“但是她们都绿了我。”江一直哭了,“是我对她们不够好,还是我不够好?”
“是你看人的眼光有问题。你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不会就是漂亮吧?你这些女朋友千姿百态,就有俩共同点:漂亮、心眼多。”
江一直觉得头晕,闭上眼,眼前出现一片白光。
一个女孩扎着紫色的头绳,回过头来。圆圆的脸,白皙的皮肤,笑起来明眸皓齿。
“我的,借给你。”
江一直睁大了眼,想再多看两眼。一动眼睛,这个画面又烟消云散了。
“唉……”江一直沮丧失意涌上心头,只有继续借酒消愁。“黄帅,你是一毕业就加入了我的公司吧。”
“对啊,第二份工作。那时候,公司还是个小作坊,在租来的商住楼里。”
“你把公司也当成了自己的事业,业务紧张人不够的时候,经常陪着我加班,公司遇到困难的时候,留下一宿一宿地想办法的总是你。创业公司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你还是留在这里了。”
黄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创业嘛,总要有点冲劲的是不是。”
“十年了,我靠着吹牛……不是,装逼……唉,总之就是两手空空,一点点挣下来的家业,你是一路陪着我过来的。我本以为这些都是扎实的,人才是无常的。结果十年前我有什么,现在依旧还剩下什么,人还是当年的人,我们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像梦一场。”
“别这么说,”黄帅在夹克衫胸前的口袋处比划了一下,“我们心中有沧海桑田。”
江一直没想到黄帅心态这么好,略显宽慰,但还是苦笑。
“人早就不是当年的人了,最宝贵的东西永远都在心里。就算财富都没有了又能怎么样?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还有无数个十年,足够奋斗好多次。”黑夜里凭空又多出来一个声音,让江一直酒醒了三分。两人扭过头,见是王文丛来了,手里提着两个便利店的塑料袋,一袋是零食,一袋是啤酒。
王文丛拎着东西过来,也坐在台阶上开了啤酒。三人坐在路灯萧索的星空下,都不约而同,仰望着天上的银河。银河遥远而闪耀,仿佛墨蓝丝绒上撒下的钻石碎屑,那最耀眼的光芒,却隐藏在浩瀚的夜色当中,随着深蓝色的时光流动,若隐若现的样子美极了,仿佛一切一如当年。
当初王文丛和江一直一起上学的操场上,夜幕的两人也曾是这么仰望着星空的。跟创业路上每一个不眠之夜,黄帅和江一直抬头望着的夜空是同一片。
“是,一切没变,但我们变了。”
**********
第二天十点,江一直才磨磨蹭蹭,来到公司。
他不愿意看着自己以往业务繁忙的公司如今萧条的样子。电梯间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但那里的廊灯依旧亮着,掏出工卡一刷,门自动开了,公司门也没锁。
前台有灯,却安静无人;茶水间干干净净,也没有人在打水。没人说话,没人办公,也没人走来走去。连最熟悉的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穿过走廊,几间平时繁忙,人来人往的会议室是黑着灯的,门也关着。
江一直回忆着以往各种西装革履的职员来回穿梭,公司蒸蒸日上的情景,无法跟今天这种极端的冷清联系起来,就算是双休日,公司也没有这么安静。今天恐怕整个一层楼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吧?
进入大工区,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安静的大房间里,一百多台电脑整整齐齐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上,只是座位,全部空荡荡的。
江一直站在大工区的入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公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也许真正面对现实的时候才发现内心是麻木的,没那么难以接受。
江一直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就像对着曾经的所有员工一样:“我宣布,创梦工厂所有业务线,从今天开始,解散。”
这时大工区突然有一个工位上有了动静。一个头探了出来。
是运营部,还有一台电脑竟然是开着的。穿着白T恤的徐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淹没在了众多桌椅之间,如果不动,还真不知道那里有个人。
“老板?”
徐宅这么一说话,好几个地方都有了动静。不知道从哪里走出了一个,两个……大家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都出现了。
钟琳琅端着咖啡杯从休息区出来,林蔚风和文小火都从自己的位置上下来了。林择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总裁室里走出了黄帅和王文丛,策划和广告部那边也有人出来了,是孙晴。
“老板来了?”钟琳琅这句话里透着点高兴。
看着还有这么多人来上班,江一直眼圈一红,眼看又要哭了。
“你们怎么都没走呀?”
“我们为什么要走啊?”钟琳琅反问。
江一直只好说:“公司亏了钱,成了这样,你们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了。”
钟琳琅耿直地表态:“我们在一起工作也好多年了,虽然我也没出钱,但亲眼看着公司建设成昨天那样。我早就把公司当成自己的事业。虽然不知道公司究竟出了什么情况,但只要公司还在,我就愿意留下来,帮公司渡过难关。”
徐宅也说:“老板,我在哪实习都一样。我一直想把这里当成第一份工作来着,不想第一份工作是这样结束的,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公司还没关门,就有需要用人的地方,我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老板,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我也愿意留下来弥补项目亏空,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林择问心有愧,这时候分外诚恳。
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孙晴了,大家都看着她。
“我也愿意。”孙晴只说了四个字,倒很直接。
江一直又哭了。
哭不光因为自己选出来的未来合伙人真的一个也没有走,还因为两百多个人的公司,到了最后就剩下这几个人。
“老板来了呀,早呀。”方金子突然打破了这气氛,嬉皮笑脸地出现了。
糊弄打了招呼,就往工位上挪。
“你还知道来啊?你给我站住!”钟琳琅突然发声,方金子吓得一哆嗦,噌地站住:“干嘛啊干嘛,我怎么了?我正常来上班还不行了?”
“正常来上班?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钟琳琅不依不饶,“你要是不来就算了,滚到天涯海角最好别让我找到你,找到你就扒了你的皮!”
“还扒我的皮呢!”方金子脸一瘪就往江一直这边跑,还做出哭腔:“老板,老板你看看她厉害的!公报私仇啊她要。”
钟琳琅一叉腰,咖啡杯一抬,冷笑:“信不信我把咖啡浇你头上,让你清醒清醒?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我干什么了!”方金子从江一直身后探出头狡辩。
“要不是你把公司出事的事到处传,还劝大家趁早结账找下家别等公司倒闭,公司能成这样?睁大你的狗眼,四处看看。”
方金子做贼心虚地看了几眼,继续往后缩:“我,这,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说新闻不都出来了,我说的都是些实话啊!大家也要生活,还要前途的不是。”
“放屁!”钟琳琅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撂,指着方金子的鼻子骂:“你不是故意的,我看你是诚心的!公司是做亏了买卖,但那是老板层面的事,说公司要倒闭把人都忽悠走是不是你干的事?”
当着这么多人面被指摘,方金子面子挂不住,也怒了:“你你你别血口喷人啊,我这不是来公司了吗?我要有你说的那么缺德最先落跑的就是我,我还会来吗?”
钟琳琅早就摸准她的脉搏,知道她尾巴一翘就拉什么屎:“参会的那几个人就你嘴贱,价值观也不正,公司一出事第一个落跑的就是你!公司待你不好吗?结果外边没人要你这朝秦暮楚的三姓家奴,又回公司来了,现在公司也没业务做了,都是拜你所赐,活该!”
“老板你看看她往我身上泼脏水,老板你看看她!”
方金子一看江一直也盯着她,公司所有人都盯着她,就蔫了,嘴里嘟哝:“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给公司拉业务来了。”
“你不是会财务吗?”江一直问,“能不能去打开财务系统,把公司的账先帮我算了,欠款也打了。”
“好,好。”她想赶紧将功赎罪,把这事情翻篇,也想赶紧逃离这现场,就着急忙慌答应着去了。
“老板,昨晚我没回家,把资源都整理好了。”徐宅指了指自己那台电脑。
“辛苦了。”江一直转头对钟琳琅说:“赶紧联系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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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方金子和钟琳琅,江一直回到总裁室。黄帅和王文丛早已经在等着他了。
“昨天晚上我们俩粗略算过了,钱还是不够。还有公司承接的很多活动做不了还要退款,我们决定每个人拿出点钱来,补贴一下。”黄帅掏出张银行卡放在桌上,王文丛跟黄帅一样,也赶紧掏出一张卡。
“这不行这不行,你俩快收回去。把我的房都拿去抵押了,再把公司这楼抵押出钱来。”江一直赶紧把他俩的卡往回推。
黄帅摆摆手:“这不行,公司的楼不能抵押。”
黄帅跟王文丛交换了个眼神:“这也是我们商量好的,公司得留点东西兜底。这栋商用楼虽然能顶一小部分,但万一还不上钱就什么也没有了。”
江一直坐在办公桌前,搓了搓头:“加上我的资产,还差多少?”
黄帅说:“各大投资方投的钱、按合同补偿的钱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咱们账面上几千万,个人资产都抵押了能勉强还上,尤其是你那些个豪宅,我劝你别放着展示了,趁现在都出租了,还能再榨出点钱。”
“租房这点钱顶什么用,”江一直说,“不如给员工们补贴家用吧。”
“别颓废,”黄帅赶紧劝,“公司的账金子不是正在算吗?外面还有多少债务、待收款项,公司还有多少能卖,等都算出来就清楚了。”
江一直把眼皮子抬起来,王文丛赶紧把两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老哥,拿着吧,我们有希望。”
江一直咽了咽口水,但是马上把耳朵耷拉下来,蔫了:“有希望也没用。我偌大一个团队,两百多个人,现在就剩下几个人,还能做什么?”
王文丛尴尬了,跟黄帅交换了个眼神:“怎么就剩这么几个人?小孙呢?大林呢?叫他俩来总裁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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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下午,公司提前散班,孙晴回到了自己位于市区自然保护区边缘的家。
这里的房子大多都是老屋,并没有大型的商业社区,新房多是度假房。孙晴租住的房子是位于小坡上一栋二层小楼里的一居室,这里在旧时代是家富人和军官居住的疗养院。
几经风雨,现在的户主大都将内部翻新后出租。孙晴的房间是宽敞的南向一居室套间,房东保留了老房子的一些特色,比如深酒红色磨砂地砖、颇具时代风格的水泥料理台。
单人床在角落里,窗户下面一张简单的工作台和画台,上面摆放着不少透明玻璃瓶,瓶子里插着大大小小的植物。正对床的位置是简单的会客区,放着北欧风格的小沙发、藤编椅子跟茶几。
房间的另外三分之一被开放式厨房和吧台占据,吧台上放着咖啡机、墙上贴着各种照片、挂画。
孙晴站在门口,环视夕阳余晖下整个昏暗的房间。不知不觉,自己在这里也住到第三年了,这种平静的单身生活她很喜欢。
进门口打开廊灯,在玄关的简易衣帽架处换下外套和鞋,玄关一侧就是洗手间。孙晴洗好手,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打开浴缸的水龙头。
这间一居室还附带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储藏室,孙晴把它改装成了衣帽间。打开衣帽间的照明开关,整个房间变得格外明亮,衣服鞋帽整齐地悬挂摆放。她刚要换睡衣,门外响起了门铃声。
透过防盗门的小窗,看见门外站着的是王文丛。
“小孙,走,楼下去喝一杯。”
孙晴和王文丛来到楼下街上的酒吧,王文丛点了两杯酒,一个烤肉拼盘。
王文丛落座以后并不忙着说话。他和孙晴是好朋友,一起喝酒本是家常便饭,以往也经常光顾这家酒吧,每次喝酒都是说公司的事、趣事,像这么吞吞吐吐的情况从未出现过。
“公司出了事,你知道吗?”王文丛憋了半天,挤出这一句话。
“公司里早就传遍了。老板怎么样了,精神还好吗?”
王文丛又问:“美国,你还去不去了?”
孙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偏不按他想听的答:“不是你叫我暂时不要去美国,跟公司共同发展的吗?”
王文丛叹息:“那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今非昔比了。公司遇上了大问题,我觉得你应该为前程着想,早点为自己打算了。公司以后就算发不出钱,咱们也要吃饭,你还要交房租。”
说着指了指上边的房子。
“多待一天,就是多浪费一天的钱。早点去美国,给自己找个新机会。”
“王大导演,我发现你这个人阴阳善变,出尔反尔。我刚刚决定不去美国,你就跟我来这出。”
王文丛苦笑道:“那你就怪我这个朋友阴阳善变,不识好歹吧。我告诉你,小爽走了——是老板让黄帅跟他谈的。他要创业,就得保留实力,不能留在公司。公司欠了多少钱你们不知道,留下来收拾烂摊子,对你们个人发展是一种消耗。我跟你说啊,你要是现在走,我可以说动老板,给你一笔钱,和小爽一样。你拿着钱去美国,这是最好的出路。”
“王导,谢谢你啊,你这个想法真的很棒。”孙晴夸完,王文丛刚露出清爽的笑,她就又秃噜出来后半句,“只可惜我不是秦爽,我跟他不一样。”
“秦总监平时看着傻白甜,但实际人不傻。他肯定知道了老板的用意,但最后不论是出于为老板保留实力也好,站在更高层次上看问题也好,忍痛退出了自己付出过的公司,尽管他知道他的退出会加速公司破产。”尽管是艺术家,孙晴的头脑一向是比较精明的,一点也不错乱。王文丛都怀疑她这智商是不是上过哈佛。
“可惜站在他的立场上我就做不到。我更看重各人心里的感受,比起冷冰冰的公司机器,我觉得人更重要。我已经放弃了去美国,选择了现在的事业,那我就要为现在的事业去尽力。”
“你这人咋这么轴呢!”王文丛急道,“现在我作为朋友,叫你考虑自己。”
“我考虑的就是我自己。我思前想后,实在舍不得现在的生活。”孙晴反问王文丛。
“舍不得什么?公司、事业,还是朋友?”王文丛道,“这些都可以再有。”
“舍不得现在的生活。”孙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项目经理,有一个喜欢的工作环境,有许多朋友。租一个小房子,过着朝九晚五,时不时加班这样的生活。”
王文丛被逗笑了:“这不就是大部分打工族的生活吗?只不过,你是学艺术的,比一般人会生活。你看你租的这片地方,还真挺文艺的……在美国也一样啊,美国环境更好。”
“老王,作为朋友,咱们这么来回打脸,两面三刀的可不好吧。”孙晴并不吃他这一套,“上次你跟我宣传的那些情与义什么的……不是在胡说,在糊弄我们吧?”
“啊?你信啦……不是,”王文丛着急忙慌,狂打马虎眼:“没有……怎么可能,咱俩好朋友,我糊弄你干嘛!”
“那就好。我不想在已经决定的事情上面再打问号,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王文丛摇头晃脑,皱紧了眉,喝两口酒:“算了,既然你留意已决,不走就不走。小黄说得没错,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出来的,强迫不得。你帮我个忙。”
说罢掏出手机,调出一条短信:“这个,你收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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