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雪寻到真正的陆家小姐时,人还在床上安然睡着。迷药下了十足的分量,一场庭审,外面天翻地覆,她倒是半日好梦。梅落雪实实在在看到人,一颗心刚放到实处,思及别的,转眼又提了起来。
方才庭中天崩地裂的恐惧消弭,却转化成别的情绪,慢慢烧着了她嗡嗡作响的脑袋。
招待所实在不是久留之处,天大地大,也没有地方给陆家小姐安睡下去了。
她心里压着火气,叫人的态度也没有太好,颜瞳被她强行揪出睡梦,人显然还不太清醒,张眼见她,没顾上思考旁的,自己先心虚起来,眯着一双月牙眼躲躲闪闪,意图往被子里钻。
梅落雪见她这副模样,某些猜想得到验证,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给我起来。”
颜瞳被她揪着领子从床上拎起来,怯怯地看着她。
“物证是你偷换的罢?用苦肉计骗我来,又骗身骗心,哄我与你一同开锁,都是你干的罢?”见人默认,她头顶简直烧出了一把三昧真火,却又不得不压着音量吼她,“陆玹,你长本事了!”
“你……你怎么……”颜瞳被她连名带姓叫清醒了,总算回过味来,惊恐压过了心虚,“她……颜倾……”
梅落雪冷哼一声松开她:“入狱的不是你,很遗憾罢?”
“入狱……”颜瞳明白过来,瞬间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这个王八蛋!”
你不是么?梅落雪心道。然而她气得头晕,往床边一坐,没理她。
“我得……我得去找她……”
颜瞳喃喃着往床下爬,手脚不稳,险些一头栽下去,被梅落雪一把薅住:“还没睡醒?”
颜瞳愣愣地看着她:“她是替我——”
“放屁!”梅落雪终于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偶像包袱,吐出一句粗话来,“如今狱中的是陆家小姐,是自幼住在司令府,后高中怀成学院那个。一朝锒铛入狱,声名全毁,日后她在狱中多久,你便要隐姓埋名苟且多久。她利用你至此,将你的前途未来置于何地?”
“是我自愿的!”
“这便是你的可恨之处了。”
“可那是为了——”
“够了。”梅落雪蓦然起身,压下火气,“我没工夫跟你吵。现在是你乖乖跟我回园子,还是我打晕你再带你走?”
颜瞳:“……”
真正的陆家小姐好歹比假的那一位识时务得多,闻言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惨不忍睹的仪容。
梅落雪回过头瞥她一眼,还算满意,带着她出了门,熟练地绕过警卫。
颜瞳见她不往正门走,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问她:“……怎么走?”
“渡河。”
“……”颜瞳有点崩溃地小声道,“要不你还是打昏我罢。”
梅落雪没搭理她。
两人绕行至招待所楼后,午后阳光落在平静的河面上,倒显得暖意融融的,不似过往噩梦中那般可怖。颜瞳虽不喜水,却因幼时落水之故被按着脑袋学过游泳,这样一条不宽不窄、不深不浅的景观河,游过去也不是难事。
但她看着眼前那个绷得笔直、处处泻着怒火的背影,突然便想拿此事做一番文章——
“梅……”她迟迟不肯下水,站在岸边与人撒娇。神情中淡淡的紧张、隐隐的忧惧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配上一张天生适合拿来蛊惑人心的脸,可谓效果极佳。
然而梅落雪不吃这套,兀自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颜瞳愁肠百结地望着天光,叹了口气。
脚踝突然一凉。
河中闹鬼一般伸出一只爪子,将她一把拉了下去。落水刹那,柔软的臂弯卡住她下颌,妥帖地带她浮游起来。
她好半天才吐出那口卡在嗓子眼里的气,却不知是不是水压的作用,胸口愈发堵得厉害。春日的河水虽不至刺骨,却依旧凉意渗人,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偏头去看身旁人雪□□致的侧脸。
两人距离极近,中间几乎不容一滴水珠。梅落雪感受到她的目光,却不肯与她对视,好半天,才吝啬地安慰了一句:“快到了。”
“梅……”
梅落雪自然知道她欲说什么,好歹忍住没喝止,安静听着。
淅沥水声中,陆家小姐贴着她耳畔轻轻呢喃道:“我错了。”
梅落雪:“……”
这好像有点犯规。
颜瞳一探舌尖,在她耳垂上温柔一舐。
于是,无根河化作浴池水,前夜种种温情回溯,瞬间将她一腔悲怒吞了个干净。
——梦见你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妖魔鬼怪都觊觎你的美貌。
——还有,一无名小妖扮作我的模样勾引你,将你哄得五迷三道、有求必应,竟替她做了出头鸟。
如今想来,所谓噩梦浑话,竟大有深意。她偷换物证,甘愿舍身,原也是为了护着……自己。
自幼便是个不顾死活的小疯子。
眼见人已心软,颜瞳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们得想办法……把那混账救出来才是。”
“不用管她。”梅落雪抱着她上了岸,借岸边杂草隐藏身形,带她快速远离了招待所范围,好半天,才喂了她一颗定心丸,“她有安排。救她出来不是我的任务,更不是你的。”
颜瞳不大放心,哆哆嗦嗦地追问道:“她怎么安排的?”
梅落雪摇摇头:“不知道。但调遣了巩家小姐,大概是下药胁迫之类的手段罢。”
颜瞳继续操心,声却低了:“如此有违医德,祯姐必定心中有气,万一不肯救她……”
庭审中巩祯匆匆离去,未及与她交代详情,她便不清楚,被下药的原是四岁幼童,更不清楚下药者原不是颜倾,而是另一群更加心狠手辣、不计后果的势力:“那混账办事虽离谱,却不至于太过分。再者巩祯一向与她交情甚笃——玹儿?”
颜瞳踉跄了一下,没站住。大概是迷药药效未过,又遭逢冷水洗礼,一身病骨吃不消了。梅落雪扶着她,清晰地感受到湿透的衣料下传来灼人的热度。
“那就……”好字淹没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中。
梅落雪魂飞魄散地将她软下去的身子抱在怀里,才发现人已没了意识。
对许多人来说,这都是格外艰难的一天。
巩祯自庭审中蓦然离场,赶回医馆,心焦如焚半日,总算等来李家求医,却在见到那位四岁幼童的惨状时,撞了个冰冷满怀。
致人高烧的药物不在少数,也并非皆有害处,可下药之人偏偏残忍至极,下了狠手——仿佛是为了确保,除她之外,无人可解。
这份功劳巩祯思来想去无处安放,只好安在了把控全局的大小姐身上。于是派那家仆去传话徇私时,赌气一般,只要了那位“净城”女使者。
话传出去,她亦来不及等回音,便开始诊治那已在生死边缘的无辜幼童。那孩子毒发在内,引毒出体时在体表激起大片疱疹,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近乎看不清眉目。她一面用药一面手抖,心中寒意蔓延,竟比小酒铺下更觉看不透颜倾。
你也自幼被人折磨摆布,如何会不知这份痛楚,又如何忍心将它加诸于人?
你嫉妒其父身居高位,其女却能安然长大?
这孩子身上,有你的求而不得?
可她又何辜!
——戚思凡猜得没错。颜倾一局之内设计让落梅与颜瞳互救,又让巩祯出手救出她,一颗好事心点就两对鸳鸯,却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好果子,甚至算无遗策,只为将自己逼入绝地。于是如此一来,她深陷狱中,背后阴谋重重,却是有人不能救,有人不愿救,唯一的希望,竟只余茶园中一人。
可那是个注定的局外人。
戚思凡在去往茶园的路上,已觉希望渺茫。当日人是大小姐设计所救,却要自己领了这份救命之恩,自那时起,她便看清了那一位的决心。
她从未打算攀附旧情,也不打算将故人牵扯进来。
那句“不可深交”,又何尝不是大小姐自己的意思?
茶园迎贵客,夏月微着实吃了一惊。听闻“净城”裁撤,她本还在担忧恩人安危,此刻见她甚至未受牢狱之灾,这才算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领着戚思凡参观她的茶园。
新茶刚采摘过一轮,嫩叶转眼又散发蓬勃生机。午后阳光正好,未至劳作时辰,茶园中农妇便三两而坐,嚼着新鲜的茶叶子,聊些带着茶香的闲话。子女年长些的皆不在身边,年幼的却在茶园里放养,半大丫头小子们在田野间乱跑,画面温馨美好得不行。
手下有年长者,见少女经过虽不起身,一声声老板叫得却是温和恭敬。崽子们跟她倒熟,亲昵地叫她萧姐姐,小姑娘们尤其爱讨好她,两人一圈走下来,少女手中竟捧了好些野花野果,一向冷淡的眉目也染上笑意。
这是一片上下同心、繁荣昌盛的产业,更是少女三年的心血。思及自己的请求即将招致的后果,戚思凡本就不太常用的舌头上仿佛被施了符咒,竟半天动弹不得了。
两人行至住处,抱月出来相迎,在她脚下绕了一圈,四处嗅了嗅,却并不如何亲近。夏月微拨开待客失礼的白团子,邀她入内室,将花择风雅者插瓶,又与她分了两个甜得齁人的春杏,这才问起恩人来意。
恩人被她和杏甜得愈发说不出话来,支吾半晌,竟开口夸起某位混账来:“我与颜倾……自幼相识,她那人……看着混蛋,却是个天生的情种,十分记恩,也知情知趣得很,所以才格外擅长气人……”
夏月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给了她四个字:“不可深交。”
说嘴打嘴的戚思凡:“……”
其实听她千里迢迢前来说起颜倾,再联想近日风声与将军府的漫天残阳,心思通透的少女便已猜了个大概。那张“月微”木牌给她,只怕就是让她开始抉择的意思。这么些天过去,她早已有了答案,也做好了部署。
只是如此一来,那人总有逼她取舍之嫌,到底在她心里留了个疑影,让她隐隐不大痛快。
她没有急着追问,一来是心事不可为人道,二来,她却想多听人说一说颜倾。
于是戚思凡搓了搓手,一脸“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继续道:“她对你……情深义重。幼时之事不提,单是那什么……”
救命之恩的事牵涉太复杂,那混账未必愿意让月微知道,她便艰难咽了回去,换了个话头:“‘净城’存在了这么些年,她一直也没什么动作,如今却拼死也要除去,其实也是……为你报仇。”
夏月微神色一动。
戚思凡扯不下去了,说起实话来:“入狱的并非陆家小姐,而是颜倾。有人意图用十二年前你父亲的事诬陷她,置她与陆家入死地。月微,只有你能帮她了,就算……还她一次罢。”
夏月微不动声色地静坐许久,问了一句:“我于萧家的身份,她是否知道?”
戚思凡轻轻摇头:“我依你所言,并未透露给她。”
“好。”少女竟笑了,比愉悦更深一层的情绪,似是欣慰。
戚思凡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负心薄幸之语还不自知。
“值得深交。”少女却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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