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起花城的建筑艺术,监牢绝对算是值得一提的成果之一。地上地下俱全,有古时保留下来的,亦有战时新建的,风格功能各异,充分展现了这座太平粉饰的城市背后的沉重与深邃。
花城,从来都不是净土一片。
与法庭配套的监牢——也就是目前关押陆家小姐的这一处,是花城监牢中可称殿堂级的巨制。
这是一座典型的地下监牢,没有窗,不点灯便是暗无天日。于是其风格虽充分保有古意,身处其间,却追寻不到古人心怀丹青、凭栏而望的广袤胸怀。来自大地深处的阴冷穿墙破壁,不由分说地将人一裹,待久了,鲜活气一点点被汲取干净,人便是能生还,多半也与僵尸差不出几分几亩了。
这是致疯率最高的一座监牢,其内传出的鬼故事编了一部“百鬼全书”,夜里用来吓唬熊孩子有奇效,因此屡屡脱销,深受广大苦难父母喜爱。
花城刑事案件稀少,除了“净城”的原因,这座监牢也是令人敬而远之的震慑存在。
监牢内隔间连绵成环,与小酒铺下的建筑格局相仿。关押陆家小姐的那一间,毫无疑问选择了最宽广、最保险的“中央正室”。两三人高的牢房中,四壁挂满各色刑具,数条铁链上天入地,交错汇集于那个显得格外细瘦的身影之上。自上而下一瞥,那铁链交叠构成的形状,几乎像是一个复杂的封印,仿佛其下困住的不是一个纤纤女子,而是什么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远古凶兽。
两盏本该伴佛的青灯无声燃在那人左右,照出她脚下滴落成溪的赤泉。
——像是在伴她渡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浩劫。
她此时正沉沉睡着,不知痛痒,不辨昼夜。
低温的环境对于刑讯逼供来说,着实有利。身体机能下降,血流缓滞,人没那么容易因外伤失血而死,便有更多机会去尝试更多花样。可惜施刑者上了年纪,耐不住寒,隔一段时间便要休息,也给了大小姐片刻喘息之机,让她得以好梦一场,借旧年旧事抚慰身心。
梦里也有挥之不去的剧痛,似乎是万虫撕咬血肉之感,细碎的,无休的,比万箭穿心还要磨人一些。彼时她尚且年幼,做不出这番甘愿身陷囹圄的部署,也熬不住这般刻骨铭心的剧痛,只盼着有人来救救她,心中神神叨叨地向神灵祈愿,将能许的代价都许了个遍,最后想着,哪怕令她以身相许呢。
念头一出,一双肉呼呼的小手便捧了上来。柔软的,滚烫的,细小的指尖戳着她梨涡的位置,奶声奶气地问她:“倾姐姐,小坑呢?小坑哪去啦?”
那时候,她似乎想勾一勾唇角,却没能成功。同时在心中想着,来救她的是月微妹妹,以身相许不成了。
……该不会因此一誓孤独终老罢?
大小姐幻想着自己绝顶美貌无人欣赏,直至朱颜辞镜,华发遍生……不由在梦里梦外都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汗水流进伤口,刺痛毫不留情地将她带出梦境,那双捧在颊边的小肉手也一同消散了。
颜倾茫然地与两盏青灯对视了片刻,被那火苗晃得有些眼酸。
恰逢此时,耳边清净被一阵轻似鸿毛的脚步声打破——地牢因结构问题,声音传下不传上,因此牢房里用刑如何惨烈,嘶嚎也不会惊动地上之人。相反,地上若有动静,地下便可听来解闷,十分完整清晰。
此刻这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似乎承着一个格外轻盈的身子,倒不像那腿脚不利索的破锣嗓子。
然而,还是惊动了卫兵。长久的寂静中,短兵相接的铮鸣近乎刺耳,两招之后,却已轻易分了胜负。那卫兵痛苦地咳嗽着,咿咿呀呀问出固定台词:“你是……什么人!”
少女清澈的嗓音响起来,大概是心情不错,乍听竟有点甜:“我是……喏,给你看这个。”
颜倾听出来人身份,心绪竟没多大波动,只是不太清醒地想道,看来梦还没醒。
那卫兵啐了一口:“一块破木头。”
“不认识?唉,有人跟我说这是虎符,看来不大管用。”少女——夏月微脚踩卫兵,却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不大管用的破木头收回怀中,低头一笑,应景地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得罪了。”
说完,一脚踢上卫兵后颈,将人踢晕了。
她一面往监牢深处走,一面嘀嘀咕咕道:“第八个了,都不认识。什么鬼的虎符,骗子。”
不幸将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的颜倾:“……”
层层戍卫也拦不住一个面善无害却身手不凡的少女,夏月微一路坑蒙拐骗,辅以拳脚相加,竟真让她摸到了地牢中央。这一路的经历实在太符合“英雄救美”一词,本就对“落难美人”心怀不轨的英雄少女略有些飘然,几分说不出的雀跃浮在心头,手脚都活泛起来,好悬忍住没在阴冷地牢中表演一出“百鬼全书”的经典桥段——女鬼狂舞。
夏月微一面觉得自己有点猥琐、有点可耻,一面又忍不住嘴角上扬、满心期待。
直到她隔着重重铁链,与地牢中青灯相伴的美人对上目光。
她本无远虑,认为“在狱中”无非是关押几日,无人敢对“陆家小姐”用刑,因此救人也救得不紧不慢。此刻,面对那个近乎狼狈的身影,近忧却来势汹汹,张牙舞爪地将少女挠了个心血横流。
偏偏,下面那混账还不解人意,对她仰脸施放了一个灿烂得过了头的笑容。不见血色的颊边梨涡隐现,凄然与美感并行,一下子将少女震颤不已的心室捅了个一了百了。
颜倾也不知醒了没醒,像是在回答梦里幼童的问题,梨涡不褪,轻笑着开了口:“在这。”
——仿佛熬着蚀骨之痛,在此等了她很久很久。
夏月微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兀自平复了好一会,才攒足了看她第二眼的勇气。下沉式的牢房,梯子不知所在,唯有铁链可供借力而下。可那重重铁链无不深入牢中人皮肉骨血,一牵一动都是折磨,她断不忍心。
少女咬了咬牙,用方才自卫兵身上摸来的钥匙开了牢门,一跃而下。
无声历尽酷刑的颜倾一嗓子破了音:“……别!”
少女已翩然落地。数米高的距离无处借力,再如何身手敏捷也无计可施,左脚踝关节立时一声脆响,人在原地轻颤许久,才勉力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颜倾走了过来。
铁链随人颤动,簌簌作响。
“月……夏小姐,”颜倾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从前不识,你竟也是个不知深浅的疯子!”
说完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像个破风箱,实在没了半分动听,大小姐顿时从“惊魂未定”化作“火冒三丈”,一双月牙眼瞪成了淬火的银盘。
夏月微不理她,兀自上前研究她手脚的锁链。十字型锁眼,是双锁芯,鸳鸯锁。
少女有点绝望。鸳鸯锁如同其名,是个浪漫而复杂的锁种,双锁芯往往构造不同,一人难以兼顾,需二人相互配合,共同开锁。
但这无疑需要比一人双手更默契的配合。
夏月微对此显然没什么信心。她将卫兵身上的钥匙挨个试遍也捅不进半寸,只好摸出两根铁丝来,不大信任地问大小姐:“开锁会么?”
大小姐会不说会,只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表示小菜一碟。
夏月微将一根铁丝递给她,却在她伸手过来接时,手腕一抖,铁丝伴随着一声轻脆声响落了地。
大小姐简直七窍生烟:“好玩么?”
夏月微当然不是为了耍她。那双徘徊在少女印象中挥之不去的美手,此刻的模样竟是大相径庭——指尖针孔遍布,指甲都被逐个掀起,其下粉嫩脆弱的指肉又遭利刃划开,轻处皮开肉绽,重处白骨森然,只一眼,处变不惊的少女便如同被恶鬼掐住了脖子,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修罗场中如何血腥满目,也比不过这一双残破的手更令她心惊胆战。
到底有什么不可说,才让她甘愿承受这种折磨?
少女百思不得其解,千思万思也不得其解。
这会功夫,大小姐已尝试了两次自己弯腰捡铁丝,皆以失败告终。她用丰富的想象力脑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愈发觉得自己被捆成这样,挣扎起来活似待宰的年货,又有某人在跟前看着,实在是让人不能释怀。
抬头见夏月微还在发愣,简直不知说她什么好:“别睡了,这是什么地方!”
夏月微一抬眸子,竟已红了眼眶。
大小姐瞬间心软了:“……我是说,夏小姐,你本是稳妥人,今日怎么感觉不太对?”
“稳妥人”不接话,只是深吸一口气,拾起铁丝,与她一上一下入了锁眼。
骨伤加上皮肉伤,颜倾有些拿捏不稳,夏月微便引导着她深入,需要二人配合施力的时候,便轻轻碰一碰她的手腕。
二人皆是聪明人,又谙熟此道,竟弥补了初次配合捉襟见肘的默契。
为了听清锁内铁丝碰撞构壁的声响,夏月微整个人几乎都伏在颜倾臂弯里。那人受了几日牢狱之苦,身上花香竟久久不散,暖烘烘地往鼻子里钻,连带着血气都馥郁起来,闻久了,竟有种她的血都比常人味道更佳的错觉。
手脚臂膝共八个锁扣,夏月微嗅着这一缕牡丹香,觉得八个似乎是有点少。
四个卸完,她蹲下来,片刻前受伤的左脚疼痛难忍,于是干脆半跪在地,专心做事。而某个混账,活干熟了,得了自由的上半身开始不老实了,趁着少女两只手都被铁锁占着,竟伸手去摸人家头顶,被愤然躲开后,又顺势搭上了人家的肩膀。
一个血手印赫然印上少女纤细的肩头。
大小姐就着她的浅色衣衫擦了擦手,又顺势捏了一把她的骨肉,评价道:“骨轻易折,肉薄易伤,要多吃点饭啊。”
夏月微被她一捏,仿佛定身咒加身,整个人保持着求婚的姿势僵在了原地,抬起头来瞪着她。
大小姐不长眼色地补充道:“多吃饭可以长个子。”
夏月微:“……”
身高不如人,这口气她只好默默忍了。本想分辨两句她还没长完,话没出口已觉幼稚,又咽了回去,不与这个幼稚还不自知的大小姐多费口舌。
费口舌却也没耽误大小姐干正事,咔嗒一声,最后一个锁扣在两人精准配合下应声而开。大小姐颤颤巍巍地伸了个漫长的懒腰,夏月微只好侧过身子躲开她无处安放的长腿,自己站了起来。
颜倾伸完懒腰,口中总算吐出象牙来:“舒坦多了,谢谢。”
夏月微有点局促地一点头,伸手去扶她:“走吧。”
颜倾一缩胳膊,让她扶了个空:“……不走。”
夏月微:“?”
大小姐面露了一个真事似的难色,晃了晃刚刚脱身的锁链:“我爬不上去。”
夏月微:“……我抱你。”
“你想抱我?”大小姐笑出了八颗白牙,伸手一拢破破烂烂的衣襟,羞怯出了一副“欢迎来摸”的浪样,嘴上却还坚贞得要命,“不给你抱。”
夏月微:“……”
她被自己莫名加速的心跳震得耳畔嗡嗡作响。
“好啦。”颜倾正色下来,“难为你跑这一趟,夏小姐情深义重,我记下了。”却依旧没正经过三句话,便阴阳怪气地一捂胸口,“只是劫狱一事并非儿戏,我还没做好和你浪迹天涯的准备。”
夏月微:“……”
她不想再听大小姐说胡话了,于是打算来硬的,上前一步,扬手劈向她毫无防备的后颈。
——手却被大小姐稳稳架住。
温热粘稠的血立刻沾了她一手。颜倾带着骨伤的腕子吃不住劲,轻颤不止,青灯淡火映出她额上晶莹的汗珠。
她脸上血色褪尽,竟还能笑得出来,极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打趣她:“少女,太暴力了。”
夏月微无计可施,只好卸力,却没放手。
阴冷的地牢里,那人的血热得近乎灼人。她握了满手她的指血,十指连心,少女心中蓦然一动。
有一块木牌,她片刻前还当没用的废柴,此刻却仿佛突然悟到了其中关窍。
于是,夏月微把心一横,捧着她的伤手入怀,让大小姐抓了满把她乱七八糟的心跳。
“窥觞照欢颜,独笑还自倾。原来并非杜甫忧国怀乡的《九日》,而是李白那首念友之作。颜倾,父亲赠你‘月微’,赠我‘九日’,是何用意?我揣摩数日,特来请教,你告诉我。”
颜倾竟油盐不进,只把眉心一皱,抓了个莫名其妙的重点:“你叫我什么?”
不等人重复,便急急忙忙强调道:“我是姐姐。”
夏月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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