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秦北军区为月国中流砥柱,总司令陆深独霸军权政权,顺应天理民心,在偌大中原地带一手遮天。若说天下大势已至分久必合之时,那么陆家建立统一政权,几乎是这个时代可以预见的归宿。
然而世事无常。夏风庭一朝身死,许多靠他维持的关系网络分崩离析。旧部们比起关心和平年代谁来领兵统政,显然更在意旧主死因——战争是这一代人挥之不去的阴霾,亦铸就了他们愚忠至死的偏执。
夏将军遇刺,各大军区首领各有嫌疑,陆家更是瓜田李下。所以秦北军区不得不一蹶不振,任凭军区之间重归势均力敌,否则便算是坐实了杀人夺利之名。一道“寻孤女”的军令十二年不撤,是旧情,也是护身符,更是悬在群狼头顶的一块鹿肉,滴落的每一滴残血,都蕴藏着修复人心的珍贵价值。
政局一日千变万化,十二年下来,足以面目全非。统一政权已然建立,曾经的闽南军区收服四方,定都秦淮以南,国号“月华”。各级政府渗入举国上下,十二年里大小变革无数,削权夺位、军政分离,昔日盘踞一方的几位司令一一被磨去爪牙,听话的驯为家猫,叛逆的斥为国贼,年复一年折腾下来,建国宣言里描绘的“归责于政,还权于民”总算是初见端倪。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暗夜流光,是安康之望,但对少数人,比如陆深来说,便是处处掣肘,人走茶凉。月华政府于秦北大地上生根发芽,他自军政总司令成为区长,行政长官另有他人,权力机构悄然林立,事无巨细地接管了民生之方方面面,大小法规章程如雨后春笋,限制着他的一举一动。如今放眼望去,陆家可谓大厦倾颓,所剩不过一个虚名,一点百无一用的富贵,以及一手需以身家性命为注方可私用的所谓军权。
花城是最后一片“净土”。地势之故,山海相接化作天然屏障,阻碍了月华政府对这片土地的完全掌控。加之某个神秘高效的“净城”计划,总算为这座城市留得一丝近乎原始的文明——只是并不绝对。
说回近事,银浩落入外务部之手,便是完全脱离了掌控。
至于是谁安排的……
一周前。修罗场中结束了最后一场战斗,猩红遍地,乱象纷杂,却迟迟没有人来清理打扫。银老板数完票子,本是嗜钱如命者,却未见多少喜色,叫来银波将账本一交,自己跑出去打了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姑娘。银老板今年似乎与年轻姑娘犯克,所见所闻无一不令人头大,这一位却比颜倾月微之流更甚——
“准备好坐牢了?”
“……”银老板举着电话跺了跺脚,“哎……哎。”
“我还没准备好,等着吧。”
银老板:“……”
沉默了一会,也不知对方挂断没有,他试探着叫了一声:“薛老板……?”
女声凉凉地传了出来:“干什么?”
“能给个准话么?哈哈,我就是……这整天提心吊胆的,一把老骨头吃不消哇。”
女声不耐烦道:“没有,等。”
“还……还有,您老神通广大,能让牢里的人对我客气些么?该说的我肯定乖乖说,一条贱命不值钱,怕就怕死得太难看,到那边去……没脸见人呐。”
女声冷酷无情道:“你自找的。”
“是……是,唉……十二年了,那件事总该有个说法,偏是我听了那要命的一耳朵……要不说清楚,我对不起将军啊!”
女声听了这话,好半天才道:“废话恁多。”
“好好,不啰嗦了。薛老板,祝您心愿达成,一举取代那什么狗屁藏雪阁,日后……生意兴隆。”
女声轻飘飘留下一句:“那就不必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年代,电话造价昂贵,属于一等一的奢侈品,因此并不普及。破落巷显然不在可以通话的地区范围之内,银老板为此跑出老远,一通电话过后,肉疼地交出了好几块大洋。而电话那端,“薛老板”只是将听筒放回桌上,重新拿起手边一份文件,继续着被打扰的工作。
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鎏金器物遍布满眼,偌大的皮椅圈起里面瘦瘦小小的美人,身后书柜一尘不染,正经书却没有一本,而是填满了大小摆件,一眼扫过去,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那位薛老板名为薛白,是真是假不知,从头到脚却看不出一点穷奢极欲的讲究来。仗着年轻不施粉黛,一头黑发也懒得似城中富家女一般烫卷垂落,而是编了个学生感十足的长辫,头顶别几个纯黑的卡子,不露一丝乱发。身上穿的、脚上蹬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女装样式,多余配饰更是一件没有。都说人靠衣装,除了大小姐那种长相格外犯规的,寻常人再如何眉清目秀,穿着这么一身行头,整个人扔在大街上,便是一个毫无特点的邻家女孩。
可她偏偏是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半月前,这间办公室,连带一家中等规模的厂子,一同被此人高价买下。一纸设计图分派下去,半月以来,厂子里开始大批量生产烟盒。那烟盒纯白一片,侧边附一条血红磷纸,十分雅致精巧,正是大小姐曾拿给梅落雪看过的“假亮白”。
区区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身份背景皆成谜,身怀万贯之财,更胆敢与城中巨贾为敌,足以让她充满传奇色彩。
然而这么一个传奇人物,却好像看不懂一份简单的财务报表。亏损的数额呈上来,她研究了半天,倒研究出一点心满意足的微笑来,一旁等候的经理人李翊被她笑得一脑门冷汗,不知这位小祖宗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李大哥,”方才对银老板还冷言冷语,对自己人倒客气许多,“第二批货已经到了?准备出售吧。”
李翊赶紧应着:“哎,到了,我刚去看过。”
“怎么样?”
“和上一批一样……”李翊是个实在人,搓了搓手,直言道,“薛老板,恕我一个老烟枪发表点浅见,霉味重,呛鼻,这不像是新生产的货呀。别是那边的厂子见您不抽烟,以次充好糊弄您。”
薛白抬起头来,笑了笑:“我抽呀。”
李翊:“……”
薛白又道:“确实是旧货,不好抽。卖吧,亏多少我补上。”
财神爷也没有这么大的口吻。李翊摇了摇头,不知其人深浅,也不再多说,听吩咐做事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周里,“假亮白”一改第一批货入市时的低调姿态,轰轰烈烈地进入了群众的视野。藏雪阁应对有道,立刻着手搜集证据,准备告它一个侵权造假之罪,顺便给那顶“藏毒害人”的帽子换一换主人。谁料看似漏洞百出的小作坊,查证起来竟是深不可测。藏雪阁恨不能将花城掘地三尺,也只寻到一个生产包装盒的小破厂子。那包装盒上并无半分“亮白”字眼,薛白把玩着盒子与藏雪阁的中坚大汉面面相觑:“找烟厂么?我们没有。”
这头证据还没搜集明白,银浩人已在外务部。“301”号是人证,小酒铺下物证成山,供词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那胖子自然没什么血性,不过一夜之间,便招供招了个干净——
第二天,大街小巷的报纸上,一句醒目的标题大剌剌地占据了一半的版面:小酒铺暗设修罗场,藏雪阁盘纸卷剧毒。
标题之下,墨色小字详尽描绘了小酒铺下种种惊心动魄。自伊始之日的无一幸存,到少女“剑神”横空出世,至最后激烈恶战平局收场……记载详实,描写生动,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极强,燃炸了一批恨不能亲至的青年男女。
少女“剑神”刚睡醒,一打报纸就劈头盖脸地糊了下来。她掀飞压住胸口的抱月,迷迷瞪瞪坐了起来,险些不知今夕何夕。
洞开的窗子飘进缕缕茶香,窗外日光倾洒、翠色满目,床前站了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脑门上一朵山茶花格外晃眼,成功点燃了夏月微偶尔发作的起床气。
她撂下脸色来:“野丫头,有没有和你们说过,不要随便进我卧房。”
“哦。”小丫头也不在意,抓起报纸来强塞到少女眼前,开口称呼却有趣,“老板,你快看看这个。”
夏月微瞥了一眼标题,又一目十行扫过内容,被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眼晕,以为是什么野丫头们喜欢的时兴话本子,干巴巴夸道:“文笔不错。”
小丫头目露迷恋地望着她:“剑神是你吧?”
夏月微一愣:“……什么?”
赶紧拽过报纸再看一遍,登时一阵气血翻涌,险些将腹诽之言宣之于口:“哪个混……谁干的?”
小丫头一指角落,撰稿人笔名一个单字,风。
当然就是大小姐身边的那个风。听大小姐吩咐,小姑娘在医馆中泡了一个周,腌了一身清苦药味,千辛万苦从巩祯口中还原了小酒铺下一景一物,加以生动描写,拿回来交了差。
大小姐拎着报纸津津有味看了一天,总算将那些错过的精彩瞬间一一弥补回来,末了还不忘高深莫测地评点一句:“正文尚可,标题对仗不公整,再接再厉。”
风:“……”
好想犯上作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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