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政府的法院建制分三级：国，区，城。银浩的案子牵扯十条人命，又事涉藏雪阁，加之“301”报官时自称昌林国人，算是又沾上了跨国罪案的边。如此重案，怎么说也不该在最末级的法院中审理了事，可偏偏，事出在花城。
长途押送需由军方护送，而藏雪阁与陆家亲缘人尽皆知，如此一来，监守自盗就太过方便。
虽然陆家不至于蠢到自掘坟墓，但架不住有心人利用。未防意外，市级法院仅有的三个推事拿下口供后合计了半宿，天一亮就开始玩命加急请示上级，总算于午后收到回复：城级审理，区级旁听。
三个臭皮匠当场疯了。
花城一向是“净土”，商户居多，群众生活富足，很少搞事。三人自上任以来，审理的大都是偷鸡摸狗、欠债还钱之类的鸡毛蒜皮，不一而足。和起稀泥来……不，处理起民事纠纷来，三人个顶个的得心应手。
至于刑事案件……只能说他们十年前刚就任时，法条背得还算熟练。
这下热闹了。
本以为来旁听审理的，顶多是一两个区级的推事，谁料离开庭还有两三日功夫，陆深竟亲自来了。
不过陆家小姐此时正在花城小居，他顺道来看女儿，倒也说得过去。再者花城广居夏家旧部，总有几个可供叙旧的老朋友要见上一见。
于是，颜瞳少不得离了园子，跟在父亲身边演一出父慈子孝给人看，当几日出入相随的吉祥物。
竹外楼中，被迫消失的梅落雪不得出门，独守空房，有点无聊。开庭前一日，大小姐那边不见动静，二小姐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正最是如坐针毡，那一对冤家竟真被她念叨回来一个——虽然暂时不知道回来的是哪一个。
人推门进来，在跟前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登时一阵头疼，有点后悔当日刺青为何选了耳后。见面就摸，实在不像什么正经人。
……早知如此，便该刺在脑门儿上。
来人见她不语，月牙眼一弯，笑盈盈地开了口：“瞒着父亲偷跑出来的，想我了没？”
梅落雪是个聪明人，充分弘扬了“吃一堑长一智”的精神，只是狐疑地看着她，不吭声，不上当。
她便揪起右耳来：“自己摸，是我。”
梅落雪松了口气，看明白了：“我说大小姐，你还有没有点正形？”
颜倾不可置信地挑起眼尾：“诶？”
梅落雪冷笑着给她解惑：“我给玹儿做的记号，在左耳。”
颜倾：“……哦。”
大小姐此来，竟难得是有正事的，消遣她只是顺手。她朝门口打了个手势，随她一同前来的花才露了面，瞧着梅落雪笑得一脸促狭，将一个带锁的保险盒搁在她面前。
放下盒子，花将鬓边饰物一取，塞进梅落雪手里——正是一朵新开的夕颜。
她招人恨的本事颇得大小姐深传，一脸天真无辜又有几分颜瞳的蔫坏暗损，只听小丫头嗡嗡嘤嘤地开了口：“这花朝开暮落，送相思人正好。等花谢了，真的玹小姐就能回来啦。”
梅落雪：“……”
颜倾忍着笑一摆手，将小丫头赶了出去，却在背后比了个纵容的大拇指，打定主意要将花宠上天去。
梅落雪用天大的涵养将这主仆二人当屁放了，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将注意力转移到盒子上：“这就是你准备的炭？”
刺杀“301”号的黎明，颜倾曾授意梅落雪在危难时出手，雪中送炭，趁机夺回藏雪阁大权。
大小姐给了盒子却不给钥匙：“想看？自己开。”
这却难不住她。梅落雪自发上取下一根纤细的黑色卡子来，一掰一拧，成了铁丝一截。伸进锁孔摆弄了一会，找准位置，颇为自信地抬头冲大小姐一扬眉。
蓦地发力，锁应声……没开。
颜倾毫不留情地嘲讽她道：“哈哈哈。”
梅落雪：“……”
大小姐这才把钥匙递过去：“这叫鸳鸯锁，看着普通，里面其实是双簧的，两人配合也不一定能捅开……何况书呆子不在。经你这溜门撬锁的行家检验，安全性看来是没问题了。”
梅落雪颓然接过钥匙来，一边开锁一边想，什么时候能看这位消遣人的祖宗也吃个瘪呢？
那一定是不容错过的精彩。
啪嗒一声，锁开了。两个巴掌大的盒子里，空荡荡装了几截破破烂烂的圆木。颜倾不知从哪掏了个橡皮手套出来，一板一眼地戴好，这才万分嫌弃地抓起圆木，向梅落雪展示了某些值得深思的细节。
“……531？”
圆木来自修罗场中所谓战俘腹中，主人或死或重伤，身份标识才得以显露出来。圆木一端刻着如“301”般的各自编号，另一端便是统一的“531”。
颜倾：“耳熟么？”
圆木明明是双眼所见，她问的却并非眼熟与否，而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耳熟。
梅落雪皱起眉来，许久，慢慢点了点头：“昌林入侵时，部队习惯用数字编号，不像我们，喜欢起一些乱七八糟的名字。至于531这一支……很久以前，母亲提过。”
“她怎么提的？”
“她说那是一支养虫子的部队。我的生身父母，皆被531所害。我是母亲自虫子堆里刨出来的。”梅落雪回忆起这些，露了一点缅怀的苦笑，“她描述起虫子来倒是极为生动，能把人听起一身鸡皮疙瘩，却不过是些吓唬孩子的话。”
“那倒未必。没了？”
梅落雪：“嗯，就这两句。从前旧事，她从不肯与我细说。”
颜倾眉眼一弯，却看不出什么笑意：“那她还当真疼你。”
梅落雪却看着她道：“话不尽言，出于敌意也好，善意也罢，我都不喜欢。”
颜倾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没打算让你喜欢。”
说着，她将圆木放回盒子，取下手套，“啪”地一声阖上盖子落了锁：“301认识这些，也知道“净城”的门道。你把它拿到法庭上，将谋财害命之事推到531余孽头上，自可解藏雪阁之危。至于怎么利用它夺权，不用我教你了吧？不破不立，得让老家伙们知道疼。把握好时机。”
梅落雪听了这话，纤眉紧蹙，已经无心关注夺权之机了，而是沉声道：“十六年前，昌林投降退兵，531残部早已撤出月国大地。”
“所以呢？”
“所以，小酒铺下谋财害命之事，到底是谁做的？”联想那句雪中送炭，梅落雪已经有所猜测，只是这炭实在烧得太热，竟烧起她一把心头火来，因此语气近乎质问，“还有所谓假亮白，到底是谁在操控？”
颜倾将钥匙一收，揣进口袋，凉凉道：“都是我，满意了？”
梅落雪终于难掩愠色：“颜倾！”
“总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倒也盼着听吩咐做事，不必费心思考，亦不必承担后果，却没人给我这个机会。”颜倾站起身来，也不急不恼，只是淡淡道，“我不会拿你和颜瞳冒险，现在也还没到那份上。但修罗场中的人命，不论是谁做的，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说完后，她迎着梅落雪如冰似雪的目光，歪了歪头，伸出手来，轻轻触碰了一下她襟上的梅花。
“她是怎样的人，小姨？”
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她问起夏尹，梅落雪瞬间心软。一腔酸水浇灭心头火，又冲散了满怀冰冷，她竟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无奈：“……母亲若是在世，定会无比喜爱你。这些后辈中，你与她才是最相像的。”
颜倾一挑眉：“那书呆子不也一样？”
“不一样。”
曾经的夏尹，风华绝代，却如此时颜倾一般爱玩爱闹，少有身为长辈的严肃稳重，是个活泼得过了头的母亲。她跟在她身边，自小到大没体会过什么负面情绪，故而骤然失去，才显得格外刻骨铭心。
那时候，她只将这一朵木雕梅花留给她，除了一句歌舞不可废之外，至死也没露半点沉重的东西给她。
但夏尹死不瞑目。梅落雪时年虽幼，却也明白。只是有人宁可抱憾而终，也不愿牺牲区区一个养女，让她带着她的遗志步入深渊。梅落雪无处着力，只好醉心歌舞，许多年后回过神来，才发现是截然走反了方向。
在一无所知中摸索前行，有多艰难？
在流言蜚语中秉持信任，有多不易？
动辄前功尽弃，动辄信仰崩塌，如果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保护，我宁可不要。
这些话，她在心里对夏尹呐喊过无数遍，只是故人尸骨已寒，再无人可以接住她满腹凄苦的嗔怨。
如今，宛若故人转世、故技重施，她终于再忍不住，将十数年的委屈吐了个干净。
说完立刻就后悔了。
颜倾不过还是个孩子，这么大活得也不容易……她又何辜？
好在，大小姐并未往心里去。或许是跟她不那么熟，对她的冷言冷语近乎免疫，听完她一通发作，只干巴巴地戳了戳胸口：“啧，真伤心。”
梅落雪：“……”
这画风似乎有点不对。
大小姐转身就走。
“你……干嘛去？”
颜倾脚步轻快地几乎要飞起来，语气更甚，说出的却是违和的伤心话：“唉，一番好心被人捅了个窟窿，正渗血呢，得去疗伤。”
话音未落，人已飘飘然不见了踪影。
梅落雪凌乱在原地。
疗伤……这么开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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