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没能坚持到人过来。
最后关头,大小姐转身翻墙,先一步溜进了学院,只给夏月微留下一个充满指导意义的敏捷背影。
她今日本就是一副学生装扮,一个背影自然看不出身份。夏月微站在转角处,摸了摸下巴,在心底跟自己点了个头:翻墙,是个办法。
虽然带伤,三层洋楼都可如履平地,一座围墙自然也挡不住她。倒是翻过去之后,明明前后脚进来的女学生却遁地一般消失了,夏月微四下环顾一圈,有点奇怪——
围墙之内落脚之地,是一条环绕整个学院的林荫小径。道路□□尺宽,两侧整整齐齐栽了银杏,中间行不过一辆汽车,两人并肩却是正好。道路两端皆视野开阔,一眼望得到尽头,本该是无处藏人……
夏月微略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眸子。
她虽不是热肠之人,却总有些一闪即逝的缘分,让她亦感到无可奈何。那样迅捷漂亮的身法,她本想结识一番的。若是学院中人,便正好可为自己当个向导。如今看来,重临故地,她只好独自游历了。
凭空消失的大小姐其实在树上。
她上房爬树一向很有一套,一张脸虽然进化得非常完全,甚至遥遥领先人类平均水平,但本质上大概还是个猴。见少女不再四处寻摸,该猴才顺着树干悄无声息地攀了下来,尾巴一样鬼鬼祟祟缀在了人家身后。
春日里的林荫小径,不论两侧是杨是柳,总是一副千篇一律的碧色景致。颜倾见过此处金雨纷飞、仙气飘然的模样,对此时此景不大满意,却见前方少女步态轻悠,时不时驻足观望,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喜欢这里么?”她跟在后面,喃喃出声,“这是你家,是不是很大很漂亮?”
像是坠入孤岛的旅人,明知注定寂寞至死,却仍小心翼翼地与大海对话,期待着一个毕生等不到的回音。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
她却对着空气喋喋不休起来:“秋天的时候更漂亮,还有果子吃。舅父院子里有棵柚子树,熟透的柚子掉下来,能将脑袋砸个大包。你猜我怎么知道的?哈哈。”大小姐似乎想起什么趣事,自己把自己说乐了,撒呓挣般偷偷摸摸笑出一对梨涡,“南院的柿子最好,就是树太高,不易摘……”
“你求我,我摘给你啊?”
目光所及之处,少女身影仿佛陡然缩小了一半,成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小女孩回过头来,一下子捕捉到了她的位置。看向她时,眼睛总是亮晶晶的,里面盛着星光,盛着太阳,盛着千万对蜂蝶采下的花蜜,一眼就甜进人心坎里。
她忸怩一会,红了脸,小声说,倾姐姐,求求你。
颜倾便恨不能去九天之上给她摘星星、摘月亮。
十二年前的画面,毫不褪色地在眼前浮现了一遍,又随拂面春风陡然消散。视线中重现亭亭少女,与她隔着不过数米,却仿佛暗藏一道怎么也跨不过的天堑。
那道天堑,以流言蜚语为基石,以十二载春秋作壁垒,无可撼动地横陈在她心上。
重逢之喜、重识之盼在这头,而月微在那头。
林荫小径又至转角,房舍分开,延展出一条通往内苑的逼仄小路来。少女身影没入其中,颜倾却在原地驻足,没有跟上。
她突然有点害怕,不太想继续伴她重游故地了。
她怕夏月微过门不入、见物不识,怕看她茫然身影、陌生眼光,怕这座自己视为归宿的庭院,终究不能有一隅残存于她记忆中,连同庭院中有关故人的一切,都已被她一点点抛弃在十二年的岁月洪流中——虽然明知老者念旧、幼童薄情,颜倾怕自己仍忍不住苛责于她,在天堑外更添莫名隔阂。
于是,两人在转角处分道扬镳。
颜倾走后,少女若有所感,在通往内庭的小路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一路上多了条尾巴,她自然不会无知无觉。那人的摇摆不定、踟蹰不前,都是暴露身份,无可避免地让她联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消失三次,至今也未见正脸的人。
颜倾。
第一次,她自酒铺女侍者口中听闻与陆公子有约,于是取而代之,那人缚手夺剑,剑尖颤颤巍巍抵在后心,不许她回头。
第二次,旋梯上,那人背影怂成一团,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落荒而逃,却留给她一份带着温度的软香小点。
第三次,她为她理伤,赠她锥心痛楚,又在镜中留下无尽联想,她好梦一场,醒后人却再次不见。
一句“不可深交”,仿佛在她心上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愈是回避,愈是不经意思及。如今那人第四次在她面前……背后消失,竟连同她游历故园的兴致也一并带走了。夏月微在原地呆立良久,也看不清胸中肆虐的一抹怅然若失是因何而起,最终只是沿银杏小径原路而返,悻悻离去。
——殊不知一句提醒,竟晚了十六年之久,再如何不可深交,也自出生起便早已深交。
大小姐归园时,以至正午。一餐过后要遛食,不幸某人今日心情不佳,于是又开始了一通不肯安生的折腾——她去竹外楼转了一圈。
出门半日,不知跟谁学回个新毛病,凭门不走偏跳窗,撞翻了屋子里一对相拥午休的鸳鸯。
一落地,先闹妖,指着梅落雪怀里睡眼朦胧的二小姐,气沉丹田道:“颜倾!还装,装够了没有?”
梅落雪被这一嗓子吓得脸都绿了,哆嗦着手去摸怀中人左耳。
还没摸出个所以然来,闹妖的混账自己忍不住偏头而笑。颜瞳自梅落雪怀中一跃而起:“欠揍是吧?我今天非得成全你——”
梅落雪一脑门官司地把人拽住:“……玹儿,算了,你打不过她。”
颜倾哧地笑出了声,颜瞳气得要升天。一模一样的两副面孔上呈现出对比鲜明的神色,梅落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简直啼笑皆非。
片刻后,玩开心了的大小姐总算消停下来,自己寻了杯凉茶,喝了一口不满意,又指使以竹给她添热水。
颜瞳在一旁没好气道:“多添点,烫死她算了。”
以竹顺从地烧来一壶滚烫的开水,一股脑添进了陈茶的茶壶里。颜倾倒也不讲究,捧着茶杯边吹气边喝,大半杯入口才搁下杯子,向等得不耐烦的两位说起正事:“我要住这里,你们去住花下居。”
“……”颜瞳抬手揉了揉额角,“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
颜倾倒也没坚持,而是很可疑道:“不同意是吧?那正好,有劳你了。”
颜瞳:“?”
她又看向梅落雪,意味不明地叮嘱了一句:“别露了狐狸尾巴。”
梅落雪:“?”
眼看两人都被她说懵了,可恶的混账也不解释,将剩下半杯茶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走了。上午在将军府没顺过来的一口气一直堵在胸口,此刻才总算是舒畅了。
结果当天下午,竹外楼喜迎贵客——“躺叔”一杯酒灌病了陆家小姐,自己好一阵兵荒马乱,决定拉着兄弟沈立一同登门探望,给颜瞳来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校长家访。
人到门口,险些露馅,梅落雪才反应过来大小姐的意思,咬牙感叹了一句混账不靠谱,手忙脚乱地夹起狐狸尾巴,顺风跑了。
沈家两位十分招人恨,皆是年过半百不长白毛——沈占一头黑发梳得油光水滑,而大他两岁的沈立不愧为第一商学院院长,聪明绝顶,是个一毛不拔的秃子。
秃子,不,院长端得一副高深莫测之态,也不吱声,背着手慢悠悠往里走,被门槛绊得险些斯文扫地。沈占倒是尤为亲热,见她便几步奔过来,一把抄起颜瞳双手,一边拍一边几欲老泪纵横:“我的玹丫头,你不能沾酒早说啊,叔这事办得不漂亮,给你道歉了,啊。”
颜瞳:“……”
那混账出门半日,怎么还招惹上了这两位?
沈占眼巴巴地望着她:“你还好罢?没落下什么病根罢?”
颜瞳:“甚……甚好?”
就是手被你拍得有点疼。
沈占又问:“梅丫头还没回来?”
颜瞳:“没有……罢?”
瞥一眼房顶,心道,刚从那儿翻出去,也不知摔没摔着。
沈占长叹一口气,又拍了拍她的手,这回倒是轻多了:“走,进屋聊。”
竹外楼本就鲜有人住,没有正经的会客厅,颜瞳只好将两位请至书房。俩人一个是生意场上的人精,一个干的是教书育人的老本行,皆是官话套话信手拈来的角色,于就陆家小姐的方方面面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关怀,一聊直至日暮黄昏。
颜瞳被二位关怀得头大如斗,只想撞墙。
最后,沈占才终于露了个马脚,期期艾艾地说出了登门造访的真正诉求——她希望颜瞳写封家书,求陆深授意花城警署,在藏雪阁一案中念及旧情,多多关怀。
藏雪阁的利益事关落梅,他们来求颜瞳,这倒也合情合理。
家书一来一去,收到回信已是一周之后。蜡封的信笺直入园中,却未送到竹外楼,而是按吩咐进了花下居,大小姐手上。
回信四个字:银浩必死。颜倾拆开一扫,毫不意外,却不由舒眉淡笑,轻轻吐出一句,晚了。
与此同时,险些被藏雪阁灭口的“301”号痼疾痊愈,凭一身能与夏月微周旋的功夫杀回小酒铺,绑了银浩,直接报了官。
——好死不死,报的还是区长军权压制之外的机构,名为外务部,专处理与番邦相关的一切杂务。
至此,小酒铺下热血翻腾、阴谋暗涌,终于都再瞒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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