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陆拾陆·瞒天海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月微归园的计划没能成行。她出了茶园一路东行,路过陵园未停,一条郁郁葱葱的大路笔直走过去,竟在园子外不远处撞上了熟人。

    那人身形单薄,衣着朴素,却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子,在雨后难得清凉的天气里大汗如瀑,离园而去,一副被主人家赶出来的可怜模样——竟是司诺!

    昔日她初入园中,大小姐便是指派了此人来为她料理琐事。司诺其名还是拜自己所赐。此人既得颜倾青睐,自有不凡之处,性子灵巧温和,素来办事得力,又难得识字,平日爱从月微书房拿些书看,算是园中能与她说上话来的一个。

    只是月微自理惯了,无需她在身边服侍什么,于是二人也不算十分亲近。

    以至于如今她的人要走,她竟都不知情。

    于是,月微主动迎上去,叫住了她:“司诺姐姐?这是……”

    司诺讶然抬头,神色中的不自然一闪而过,随即有些疏离地与她打了招呼:“夏小姐。”见月微盯着她手中箱子,又解释道,“哦,如今得了去处,便不在园中偷闲了。”

    原来不是被逐,而是要弃本家而去了。

    大概是心虚,司诺说着便有意告辞离开,夏月微却在一片林荫下站定了,饶有兴致地问她:“什么大好去处,竟连这仙境一般的园子都留不住你?”

    “园子虽好,留不住的人却多了。”司诺意有所指地与月微对视一眼,很快却偏开目光,一股子隐隐的敌意竟要隐藏不住。

    夏月微心中排了一串问号,却也不愿自讨没趣,于是不等她撕破脸,先行开口凉凉道别:“那便祝姐姐……前程似锦了。”

    说完,潇潇洒洒地拂袖而去。

    没走出两步,身后却又闻人声:“借夏小姐吉言。昔日读了几本闲书,您离开后我左右无事,便去考了个官家的闲职。原说是金秋入职,前几日却突然来信,说是人手不足,匆忙让去报到。月微先生睿智,可猜猜,是何处的闲职?”

    夏月微脚步不停,摆了摆手表示没兴趣,心中却有了思量——人手不足,大概与水患有关。如此,司诺态度不善,难道是怪自己治水不利,劳她提前上任么?

    莫名其妙。

    司诺见说不动她,有点急了,自己扬声公布了答案:“是水文局的图库管理员!”

    听她斯斯文文一个女子,声气高得直冲云霄,夏月微不禁好笑。一个管文书的,也值得这么骄傲?水文局,果然与水患有关,看来自己猜得真准,当得起“睿智”二字。

    无根河水声已依稀可闻,可见园子不远,她心情颇佳,不但不停,反加快了脚步,却轻飘飘撂下两个字给司诺:“恭喜——”

    “喜”字音还未落,她却突然想到什么,脚下步子蓦地一顿。

    水文局……图库?那么城中大小水利工程,包括昔日茶园的引渠图纸,都会在那里备份罢?

    司诺说她几日前便已走马上任,大概是看过了。方才对她又是那般态度,似怨似畏……难道说,茶园真有问题?

    夏月微顿时顾不得什么归园看景,只抬眼看了看天色,念着午时约会还早,容她去办点正事也还来得及。

    于是她转身折返,二话不说拎过了司诺沉重的箱子:“我送姐姐一程。”

    于此同时,园中那位也忙着正事,忙得无暇分身,竟将两位贵客都晾在了一边。这两位贵客,正是本该在医馆中救死扶伤的巩、戚二人。

    她们二人头天收信,道是大小姐不好,吓得夜间行偷香窃玉之事都没了兴致,天不亮便至园中,提心吊胆半日,等着给那位娇贵得要命的大小姐瞧病。

    谁料这“半死不活”的病号竟迟迟不肯露面,只将二人晾在湖心亭中干瞪眼,耗得一腔医者慈心半分不剩,戚思凡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巩祯甚至已开始思忖着,一会要如何不着痕迹地弄死那混账。

    “行了,别转悠了,坐会罢。”她被戚思凡来回踱步踱得眼晕,招手叫人,却叫不动她,便酸溜溜道,“你对那东西还挺上心。”

    戚思凡心不在焉,却训练有素,不敢不理人,只草草“嗯”了一声。

    巩祯便皱起眉来,也“嗯”了一声,语调却是上扬的。

    戚思凡全身一僵,立刻就不会迈步了,“嘎嘣嘎嘣”转过头来,艰难地用她不常挪位的五官,凹出了一个又怀念、又怅惘的表情:“不、不是……是对此地上心。”

    此地——湖心亭,算是她们二人的定情圣地,承着旧忆无尽,如此回答……可谓求生欲十足。

    巩祯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于是她松了口气,暗自雀跃——过关了。

    结果便听巩祯吐槽道:“什么表情,比哭还难看。”

    戚思凡惊险过关的雀跃维持了三秒钟,啪叽,灭了。

    倒是她这副无奈又委屈的模样取悦了佳人,巩祯低低笑起来,本就柔和的眉眼一弯,蜜色流转,掩唇的手指沾着药香,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让戚思凡喉间微动,忍不住倾身过去,想要噙一口那指尖上妙不可言的滋味——

    那传说中病得半死不活的混账大小姐,便在此时讨嫌地从天而降了。

    “嗳哟!”颜倾款步而来,一路早将二人互动看了个尽,近前来却夸张地捂住双眼,装起瞎子来,“祯姐姐~思凡姐姐~你们在么?”

    亭中二人倏忽分开,一同对她怒目而视。

    颜倾便撤了捂眼的手,迎着两道如火的目光走了过去,毫无压力地往巩祯对面一坐,眨巴眨巴眼,问道:“我是不是长针眼了?”

    巩祯要靠戚思凡按着才能忍住不揍她。

    “看你不像有病。”戚思凡上下打量颜倾一番,只看到了她左手缠着的绷带,于是要过那只手细看。

    巩祯没好气道:“怎么不像,我看病得不轻。”

    大小姐已自顾自地单手摸了亭中待客的鲜果来吃,嘴占上了,不能气她,便挤眉弄眼地朝她邪魅一笑。

    巩祯赶紧偏头去看伤,还偷偷瞄了戚思凡一眼,好在后者专心,并未注意。

    某些人,性子闷得要命,巩祯收一个媚眼回来,某人嘴上不敢多说,却能将自己气成个闷葫芦,堵个通体不畅,看着怪心疼人的。

    于是,巩祯少不得管着她又惯着她、气着她又哄着她,矛盾极了,也……美味极了。

    “美味”的闷葫芦看明白了伤,便转头冲着颜倾皱眉,端着一脸“你没救了”的沉痛表情,一声不吭。

    颜倾看着她那张脸,险些被桃噎住,有些消化不良地转头问巩祯:“……医馆名声大不如前了罢?”

    巩祯轻咳一声,敛住了脸上一言难尽的忧愁,轻斥道:“少胡说。”又安抚性地拍了拍闷葫芦的头,“这是纯外伤,你的活,来罢。”

    戚思凡便拿了一套西医的家伙事出来,着手处理那道……应该说是好几道刀伤。

    那伤像是一道叠着一道,旧伤未愈,又划开结痂伤上加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皮肉愈合程度不同,颜色深浅不一,看着层层叠叠的,分外骇人。

    扒开血肉一看,筋脉一根未断,五指活动如初,伤得可谓精细,便十分耐人寻味。

    巩祯旁观了一会,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咋舌道:“月微那孩子……口味倒别致。”

    颜倾终于还是不幸被桃噎住了,偏头咳了个天翻地覆。戚思凡不满地停下手中动作,等她咳完,才叮嘱了一句:“别乱动。”

    随即,弯针刺穿皮肤,拉扯着黑线迅速在血肉中走了一遭。颜倾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巩祯递来的帕子擦了手口,淡淡道:“少冤枉我家小可爱。”

    巩祯被她肉麻得牙疼,冲着她凄凄惨惨的伤口一抬下巴:“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想不开,自虐?”

    “差不多罢。”大概是疼得有些难忍,大小姐安生了不少,声也低了,“在军中与人切磋,只是……唔,学艺不精。”

    后半句便是扯淡了。

    戚思凡却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快回去了?”

    巩祯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她此问的逻辑,却见颜倾安静垂眸,不置可否,于是心中先凉了半截——

    “你今日不过一点外伤,便兴师动众地折腾我们来,是为……”

    颜倾抬起头来,对她一弯眉眼:“道别。”

    剩下半截也凉了。

    却又听大小姐含笑作愁道:“也是我家那位盯得太紧,不敢往医馆中去,只好劳动二位走一趟了。”

    好么,感情还是瞒着月微自虐。

    戚思凡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发自内心地钦佩道:“你胆子真大。”

    颜倾动了动左手手指,催促道:“好好干活。”

    一旁巩祯却已悟到了什么,盯着她缝了一半的伤口,喃喃道:“兵变中人……有人浮尘子未除?”

    借活动筋骨之名与她过招的,确是历过兵变、而又萎靡不振的几个。她怕被月微亲手剁了,不敢每次都带伤回去,只好让伤口集中在一处,瞒天过海,进行了一场默默无闻的救赎。

    但还是被知情者一眼看破。

    颜倾右手两指一弯,在桌上给巩祯比了个下跪的手势,配合那张疼得发白的脸,和其上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终于把巩祯征服了,无奈叹气,表示自己愿意为虎作伥。

    承诺完,又转向戚思凡,恨铁不成钢道:“看看人家!回头让大小姐教教你如何撒娇,你好好学。”

    颜倾转眼卸下了可怜面具,笑道:“好说好说。”

    戚思凡:“……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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