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文局中,夏月微未亮权柄,而是借着司诺的职务之便,直接潜入了图库之中。
“无根河源自采南山,如今两条主河道,一条自园子而出,一条便打茶园中经过。偏偏园子与茶园皆处高地,其下地势起伏极大,本就攒了水势,又偏逢天有异数,连夜暴雨,才致下游洪灾。”图库辽阔,四壁挂了各类图示,月微一个外行人看得直皱眉,司诺便引她来到了一副最易懂的地形图之下,拿小棍指河道给她看。
彩图上地势起落一眼可见。花城三面环山,围起大片平原,湛蓝的河道本该穿碧色平原入海,却偏偏一分为二,多走了一段本该绕开的深褐色高地。
夏月微注意到图纸边角的绘制日期:“这两年的新图?”
“老图也有。”司诺轻车熟路地开了个柜子,铺开一张泛黄发黑的旧纸,这回不用她指,月微便看懂了其中要意。
早在民国初年之前,无根河便已分道,一条出园,一条却安稳落入平原——那时候,萧家茶园还未搬至花城。
“园子建制在先,若无茶园在后,只一条主干走高落低,又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司诺低身收图,抬头看向她的目光却咄咄逼人,“夏小姐,您说,如今水患是谁之过?”
片刻前茶园中,她质问严轩的话,又被人原封不动地安在了她自己头上。
夏月微无言以对。
她心乱如麻,一时想着那两只倒霉鸽子不知飞去哪了,令她传信不便,该如何向师母问个清楚?一时又想着颜倾,想着司诺如此熟悉图库布局,想来已入职许久,为何偏偏今日在那园子之外撞上自己,又故意将她引来此处?
这些话……这质问,是颜倾借她之口说与自己听的么?
月微有点恼火。这不解风情的东西,让她憋着一肚子心事与疑虑,还如何心无旁骛地赴那午时之约?
司诺却自月微一向如静水般的神情中,窥见了一丝唯有事涉颜倾方能激起的波澜。她本在园中,又一向心细,亲眼见证了这二人该亲不亲、该疏不疏的相处之道,此时前后联想,便瞬间看透了她的心思,于是不再隐瞒:“今日受大小姐之托,只是将夏小姐引开片刻罢了。这些话,这些事,皆是我自己的浅见,借机倾吐而已,也算是……不枉在园子中度了的二十年时光。”
夏月微神色一下子古怪起来——不为借司诺之口说水患之事,只为……引开她?
细想其中缘由,月微心跳都漏了半拍。她忍不住摸了摸头,还好,今日没戴那顶应景的绿色军帽。
司诺被她的反应逗得忍俊不禁。想来自兵变重伤,她便不怎么有机会与月微过话,直至月微升任军官、贤名四起,那个倾月阁中安静漂亮、又嘴甜心热的小姑娘,仿佛离她越来越远了。
直到此刻,司诺才从她那张皱成一团的脸上,找回点熟悉的、久违的青涩可爱。
“月微……不必忧心。”她总算不再用冷冰冰的“夏小姐”称呼她,“大小姐坚贞不渝,除了你便是对抱月最好,其他人,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抱月……小畜生。夏月微咬牙切齿地心道,总有一天炖了你。
于是远在驻地留守的抱月,于三伏天中狠狠打了个喷嚏,险些将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从脖子上掀下去,自己吓得嘤嘤嘤了半天。
园子里。
巩、戚二人被大材小用半日,终于起身告辞,却被大小姐伸手拦下,话中有话地挽留道:“再坐会罢,今时今日……此处难得,别辜负了。”
两人对视一眼,电光石火间交换了意见,由巩祯代表发言道:“说罢,几个意思。”
“啧,好重的戒心。”颜倾将啃剩的桃核往湖中远远一掷,水花三起,激起千层波纹,“不过是提醒二位,水患过后必有疫灾,届时两位医界肱骨忙起来,还去哪儿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说完,她站起身来,临走还不忘又从桌上顺了个桃,难得赶眼色道:“不打扰了。”
巩祯看着她边走边擦桃毛,又从湖中撩水洗手,扬起一串亮晶晶的彩虹,一路悠悠荡荡、渐行渐远,才发觉自己竟是泪湿眼眶。
她被自己口是心非的没出息样惊呆了,却又不得不为此情此景难过,亦矛盾极了。
转头去看戚思凡,满怀忧思却霎时散了个干净——只见那闷葫芦正好奇地研究着桌上仅剩的两个桃,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抬手招呼她道:“那家伙吃一个兜一个……这桃一定很好吃。”
巩祯:“……”
总算日过中天,陵园门口,夏月微徘徊不止,总觉得这本该逝时如飞的一上午,竟比以往都要漫长许多。本说好了各自用了午饭再来,她却没来得及,奔波半日,此时腹中空空,饿得她自觉身轻如燕能作掌上舞,只盼颜倾与她心有灵犀,能带点吃的给她。
……或是好生妆扮,赏她一顿秀色可餐。
让月微惊喜的是,二者都有。颜倾归园一趟,换上了她们于陵园初见那日穿过的素白裙衫,向来不施粉黛的人,双颊与唇上竟薄薄点了层胭脂,原本清雅的美更添鲜活,遥遥向她奔来的模样,在月微心中踏出了满地红白的花。
人至跟前,唇红齿白地眯眼笑了,双手捧给她一个圆润的大桃子。
先呷香还是先果腹,月微犹豫了两秒,张口咬住了大桃子。
颜倾有点无奈,空出的手无事可做,便给她顺了顺毛,又牵起她的手来,拉着她往陵园中去。
“啃这么急,饿了?”见月微只顾得上点头,她又奇道,“茶园中竟不肯喂你顿饭?”
月微腾不出嘴来说话,于是一波三折地“嗯”了一声,表示此事说来话长。于是颜倾便不逗她说话了,兀自开始表演孔雀开屏:“今日带你去寻宝。这陵园虽无趣得很,我却知道个好地方,上次来便想带你去了。”
夏月微心怀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口中不停,一个桃转瞬只剩一半。
颜倾又感叹道:“真想把你吃东西的样子录下来存着……唔,十分下饭。”
夏月微:“……”
等她专心致志地啃完一整个桃,再抬头一看,颜倾已牵着她穿过了整座陵园,近乎到了山脚下。陵园最深处的将军墓都被路过,其后却有一片不为人知的净土,两边是高山林木,中间却夹了大片及踝的野植。那植被长不高似的,虽不见人迹,倒也不显荒凉,郁郁葱葱,颜色十分喜人。
夏月微放眼一看,抬头望天道:“又要带我满地打滚?”
颜倾:“你滚不滚?”
“……”夏月微无言以对了一瞬,“不滚。”
“我也不滚。”颜倾拉着她径直走了进去,“好端端的白衣,滚脏了多可惜。”
夏月微被她拽着踩上了大雨过后还有些湿软的草地,有露水冰冰凉凉的,沾湿了她的踝骨裙边,于暑中天气里,格外令人心旷神怡。颜倾仿佛极有目的,却又记不清路,走走停停,时而皱眉观望,最终,停留在了几乎是草地正中的地方。
植被最旺盛的季节里,依稀可见足下一方土地略显贫瘠,其上杂草都矮三分,像是……埋了东西。
颜倾接下来的举动,印证了她这一大胆的猜想。
只见那家伙掏掏袖口,竟随身摸出一柄园艺用的小铁锹来,将裙袂一撩,便十分不讲究地蹲下开挖。月微在一旁好奇地探头看了一会,险些被她扬一脸土,只好退开半步,等她作妖。
举头三尺有神明,而地下三尺,埋了一个被虫蚁啃咬得破破烂烂的木盒。
“呀,居然还在!”挖出宝贝,大小姐兴奋坏了,捧着一手脏兮兮的泥土举到她眼前献宝,“你来开,快。”
片刻前还道脏了白衣可惜,如今弄了一身狼藉,倒也十分自得。夏月微颇为嫌弃地伸出一根手指,挑开木盒,瞥眼一看,却蓦地跳开了半丈之远:“……颜倾!”
颜倾颇为惊奇道:“你竟还会尖叫。”
自己也往木盒中看了一眼,原是一只十二生肖老大哥的尸体。
月微的想象力已经不允许她再站在这片草地中了。脚下泥土的柔软、踝边露水的清凉,微风吹动细草拂人的轻痒,瞬间都被她赋予了鼠蚁蛇虫的丰富联想。颜倾下一句调侃还未出口,她已经踩着风火轮般跑成了一道残影。
颜倾盯着那道残影啧啧称奇了一会,百无禁忌地拎出鼠尸丢掉,慢悠悠地走出了草坪。
木盒中除了死老鼠,原还有一个盛了东西的琉璃瓶,附一个被老鼠啃坏的草扎小人——正是十二年前,颜倾亲手葬下的几件……属于月微妹妹的旧物。
如今却被正主嫌弃,皱眉躲开,碰都不愿再碰一下。
颜倾只好自己动手,打开琉璃瓶塞,将未经老鼠污染的东西倒入了月微手心:“祖宗,看看罢。”
一朵脱水干瘪的牡丹花苞,和一张沾染花香、边缘褪色的水纹纸。
夏月微若有所感,心中隐隐发堵,却近乎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字条。
——上面歪歪扭扭一个“倾”字,不知是何方小妖精写给颜倾的。
“谁的字,竟能丑成这样。”她只看一眼便还给了颜倾,故意刻薄道,“丑得人眼睛疼。”
颜倾乐不可支,接过字条抹了点泥,啪叽,糊在了月微皱成一团的眉心处:“你说呢。”
夏月微宛若被下了定身咒,霎时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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